第二百二十三章 白貓(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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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伴隨著一聲叫人頭皮發麻的尖嘯,鐵門緩緩地打開了。
與此前的那些鎖孔裏頭灌鉛的死門不同,最頂層的這最後一扇門,並沒有被封死,實際上,它甚至都沒上鎖,隻輕輕一推,就開了。
暗淡的火炬之光順著敞開的大門,從走廊裏頭灌了進來,為這間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帶來了一絲微弱的光亮。納蘭暝三人步入其中,展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間相當簡樸的臥室。
一床,一桌,一椅,一櫃,四壁白石,僅此而已,簡陋得簡直不像是隱藏在層層鐵鎖之後的,最終的房間。這房裏沒有窗子,故而無論白天夜晚,都是漆黑一片。正常人在這兒呆久了,肯定會瘋掉,即使是納蘭暝,見著這種環境,也難免覺得有些壓抑。
“囚禁芙蘭的四百五十九年的那間地下室,跟它比起來簡直就像總統套房。”他如是想著。
這樣的想法隻持續了一瞬,下一刻,他的目光便被一位少女奪走了。不隻是他,就連同行的蕾米莉亞與炎華,見到了她的身姿,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氣,瞪大眼睛,呆立在原地,說不出話來了。
她看起來隻有十四五歲,矮小纖弱,穿著一套純白的泡泡連衣裙,纖細的腿上裹著白色吊帶襪,胳膊上則套著一對帶花邊的長手套。她那一頭銀色的大圌波浪卷長可及腰,僅用一條細絲帶和幾個不起眼的小發夾輕輕地束著,顯得蓬鬆柔軟,給人一種雲朵一般輕飄飄的感覺。
除此之外,她左手的無名指上還戴著一枚白金戒指。這便給她這一身白衣,增添了幾分“婚紗”的味道。
這位少女有著冰雪一般白圌皙滑柔的肌膚,以及火焰一般赤紅的雙眼,如春花與秋月相映,美得不似人間之物。她就那麽靜靜地坐在那裏,不聲不響,一動不動,甚至連外頭來人了,都不抬頭看上一眼,就像個做工精巧入微的白瓷人偶,一眼看過去根本分不清是真是假,是死是活。
一隻血統純正的白毛波斯貓正伏在她的雙膝之上,用它那對一紅一藍的異色瞳凝視著麵前的三位不速之客,毛茸茸的長尾則不安地左右擺動著。
“咳咳......”
納蘭暝幹咳了一下,將已經看呆了的蕾米莉亞和炎華拽回到現實之中,同時,也叫醒了他自己。誠然,麵前的這位少女在這黑暗的古堡之中,就是漆黑夜幕中的一顆晨星,想不看她都不行。即使如此,納蘭暝也得時刻提醒自己:
“你還有正事要做。”
“打擾您了,凱瑟琳·帕歌斯小姐。”納蘭暝往前走了一步,彎腰行了一禮,微笑著說道,“我是納蘭暝,第二真祖,‘殺戮天使’希拉之子。從輩分上來講,我該是您的表弟,當然,您大可不承認這層關係,這並不是我來此叨擾的目的。”
銀發少女,凱瑟琳·帕歌斯,仍舊安靜地坐著,輕撫著白貓的後背,看都沒看他一眼。她雙目無神,似是已神遊天外,沒有聽進一句話。
納蘭暝並不在意這一點,自顧自地繼續說道:
“我這次來,是來帶您離開此地的。”
“喵!”
話音剛落,那白貓便是一驚,從少女的手掌下掙脫而出,跳落到地上。它就像條泥鰍,七扭八扭地從三人的腳邊蹭了過去,竄入他們身後的走廊,一溜煙地跑遠了。
接著,隻見凱瑟琳緩緩地抬起頭,麵無表情地望向了納蘭暝。納蘭暝見狀,竟也毫不示弱,圓溜溜地睜大了眼,瞪了回去。如此這般,空氣中頓時便多出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後邊的炎華與蕾米莉亞大氣都喘不上一口。
若是兩隻老虎山頭對峙,一旁的狐狸黃鼬該是沒有看熱鬧的閑心的。
片刻的沉默之後,凱瑟琳·帕歌斯便先一步低下了頭。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炎華與蕾米也隨之一齊鬆了一口氣。
“請回吧,我並不想離開。”凱瑟琳如是說道。
“您就甘願被鎖在這深宮之中,為世人所遺忘嗎?”
納蘭暝這一問,態度是有些咄咄逼人,而凱瑟琳也並不回避什麽,直截了當地說道:
“我想你搞錯了什麽,我並不是‘被’鎖起來的,沒人能鎖住我。我是自願留在這裏的,至於‘被遺忘’,很遺憾地告訴你,那正是我想要的。”
“你就不希望改變這一切嗎?”
“我隻希望你能離開。”
“嗬嗬......”
見到對方態度這麽堅決,納蘭暝竟然笑出了聲。他邁開步子,又往前走了好幾步,直接站到了凱瑟琳的麵前,而後單膝跪地,平視著她的雙眼,道:
“你知道我看見了什麽嗎,姐姐?”
“我從你的眼中,看見了恐懼,對過去的恐懼,對未來的恐懼,對死亡的恐懼,對生存下去的恐懼。你是如此的膽小,以至於每踏出一步,都會死於心梗。所以你不能前進,不能後退,不能生,不能死,隻能把自己藏起來,在黑暗中顫栗,直到永遠。”
“你的眼睛和我的很像,遺憾的是,在你的眼中,我並沒有看見一個強大的吸血鬼,我隻能看見一個脆弱的靈魂,因恐懼而顫抖不已。你究竟,在害怕什麽?我很好奇......”
“夠了!”
凱瑟琳猛地拍了一下椅子的扶手,站了起來。她俯視著納蘭暝,後者則仰起頭,滿麵微笑地與她對視著。她那張瓷器一般精細而冰冷的臉上,第一次有了表情。
那是毫無遮掩的怒容。
“現在,從這裏離開!”她喊道,方才那恬靜斯文的形象已然支離破碎。
納蘭暝知道,自己已經觸到了這個少女心中最柔軟,最脆弱的部分。
正因如此,他才絕對不能半途而廢。要當壞人,那就要當到底。
“我拒絕,”納蘭暝站了起來,道,“除非,你跟我一塊兒離開。”
“不妙啊......”炎華小聲念叨道。
納蘭暝這話一說出來,凱瑟琳臉上的怒意“唰”地一下就消失了,又變回了那張紋絲不動的撲克臉。
炎華知道,這正是憤怒超越極限,達到新的境界的表現。
緊接著,像是在驗證她的預感一般,炎華的身體一下子便失去了站立的力氣,跪倒在地上。用眼角的餘光一掃,她發現,身邊的蕾米莉亞也跟她一起倒了下來,正雙臂撐著地板,艱難地喘息著。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就好像身體一下子被抽空了,隻剩下一具皮囊一般,所有的力量,都在眨眼之間消失一空了。心髒還在跳,可血液卻沒有了溫度,炎華仿佛跌入了北冰洋,渾身被冰冷蝕骨的海水包裹著、擠壓著,無法呼吸,無法抵抗,隻能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這是魔法,還是什麽......”
炎華一邊努力思索著,一邊很是吃力地抬起腦袋,看了一眼納蘭暝,發現他還站著,便稍稍安心了一些。因為隻能看見背影,她並不知道,納蘭暝此時也是臉色蒼白,冷汗直冒,全靠著堅強的意誌,才勉強維持不倒。
這股......“力量”,似乎與那些華麗的魔法有所不同。可究竟哪裏不同,炎華一時也說不上來。這個時候,她卻聽身邊的蕾米莉亞如此嘟囔道:
“可惡......身體裏的魔力......都消失了......”
蕾米莉亞的魔力遠比她的要龐大得多,故而對這方麵的變化,也敏感得多,這倒是給她提了一個醒......
“沒錯,消失!”
炎華靈機一動,差點就站了起來,可惜,並沒有。實際上,她要不是吸血鬼,擁有強大的體力,現在應該已經躺在地上死翹翹了,根本不可能還說得出話來。
“就是消失......這股力量,並不是像魔法那樣,將能量‘釋放’出來的力量......”炎華有一口氣沒一口氣地說道,“而是......將已有的能量‘消滅’掉的力量......”
再抬起頭,四下掃上一眼,炎華發現,那白石牆壁的表皮竟變得好似經曆了上百年的風化,化作了細微的沙塵,層層剝落下去。而那些木質家具,則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她眼前老化、萎圌縮、崩塌,最終變作塵土。
看見這些,炎華的得到了一個好一點的消息,和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她是對的。
壞消息是,她是對的。
這少女的力量,確實是將能量,在某種程度上消滅幹淨。那些失去了最基本的能量的物質,就連維持自身的存在都做不到,紛紛崩潰,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用不了多久,她和蕾米莉亞的生命力也會被消磨幹淨,二人一齊變作枯骨,乃至沙塵,隨風而逝。
沒有花哨的彩光與複雜的術式,甚至沒有任何外在的表現,凱瑟琳連手指都不需要動一下,僅憑意念,便可將一切歸於虛無。這股力量正是如此的簡單、樸素,而且致命。這就是那些敵對的吸血鬼們,時至今日依然不敢動她的手的真正原因。
“納......蘭暝......”
僅數秒之後,蕾米莉亞就連撐起身子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趴在地上,呼聲微弱得不成樣子,簡直像個癌症晚期半隻腳踏進棺材裏的病人。
“你......你最好還留著什麽隱藏絕招......不然的話......”
“我當然有......”
納蘭暝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除了還站著這一點以外,他真的不比那倆人好多少。
他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張畫著六芒星圖案的淺黃色符紙,捏在手中一撕兩半。刹那間便有一股強烈的金光從那符紙之中迸發出來,洪水般淹沒了整間屋子。
這金光雖強,卻也隻閃了那麽一下。炎華的視野由黑轉白,再漸漸地恢複到漆黑,短暫的失明之後,是久違的溫暖。
已經失去的體力,並沒有就此恢複,可那要命的體力流失,卻被止住了。感受著體內那逐漸回升的溫度,看著身邊的蕾米莉亞從地上爬起來,炎華確認了一個事實:
凱瑟琳·帕歌斯的力量被抑製住了,或者說,她不再使用這種力量了。
炎華抬起頭,看見方才還好好地站著的納蘭暝,此時卻是單膝跪地,氣喘籲籲,連頭都抬不起來了。他其實早就被逼到極限了,可是直到現在,才將這不像樣的疲態毫無保留地表現出來。
這也就意味著,他已經確信,自己握住了勝利的鑰匙。以納蘭暝的性格,若非勝券在握,他是絕對不會鬆掉這一口氣的。
凱瑟琳·帕歌斯仍舊站在他的麵前,身後是一地黑黢黢的炭渣——那兒原本有個椅子來著。
她受傷了,如果,那稱得上是“傷”的話。她那雪白的肌膚上出現了裂紋,變得如同龜裂的瓷碗一般,碎得很有藝術感。幾塊細小的白瓷碎片從她的臉蛋上落了下來,在空氣中散成了晶瑩的粉塵。花容零落,看著讓人心疼無比。
“魔法......真是個好東西啊,魔法!”
納蘭暝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抬起頭仰望著凱瑟琳的下巴,笑道:
“這是我從一個魔女那兒借來的魔法小道具,無需額外注入魔力,隻要撕開便可發揮效用,方便快捷,老少皆宜。它唯一的作用,是儲存,然後釋放陽光。”
“在太陽底下曬幾分鍾就能充滿能量,撕開以後就會變得跟閃光彈一樣,除了閃瞎狗眼以外,還能稍稍限製一下吸血鬼,簡單實用,不是嗎?”
沒錯,方才那一陣金光,正是太陽的光輝。炎華和蕾米莉亞跟納蘭暝一樣,都是有些“特殊”的吸血鬼,故而隻是被閃了一下而已。若是傳統意義上的吸血鬼,碰上這一招,還是挺痛的吧?
應該是挺痛的吧?
“但,這有什麽意義呢?”
看著凱瑟琳的樣子,炎華心裏隻有這一句話。
最初是震驚,接著是平靜。隨著凱瑟琳臉上的裂紋與缺口漸漸地恢複如初,她的麵容,也愈發地猙獰起來。
那是無法抑製的盛怒。方才那個人偶一般的小姑娘,此時已經變作了一頭狂躁的野獸。看著她的臉,蕾米莉亞不由得想起了失控的芙蘭。
就那麽一瞬間的光明,別說殺死吸血鬼了,連致傷都做不到,唯一的作用,就是給她帶來一陣刺痛,並且......
“如果你千裏迢迢地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惹我生氣,那你已經做到了。”
並且徹底激怒她。
“哈哈......咳咳咳......”納蘭暝有些狼狽地笑了,他真是一點都不驚慌,“惹你生氣?為什麽我要這麽做,這對我而言有什麽好處嗎?”
“看一看,凱瑟琳,仔細地看一看,冰雪聰明的你,難道就什麽都沒發現嗎?”
聽他這麽講,縱使憤怒得幾乎失去理智,凱瑟琳依然草草地掃了一眼。當她瞥到不遠處的炎華與蕾米莉亞時,她的視線便定住了,滿腔的怒火頓時一掃而空。發怒的白獅又變回了溫順的白貓,方才的一切,仿佛都沒發生過。
“你們是怎麽做到的......”她低聲說道,“你們,為什麽沒有受傷?”
是的,跟被那一瞬間的太陽光灼傷的她不一樣,炎華與蕾米莉亞的身上沒有一絲傷痕。納蘭暝也就算了,這兩個人究竟是如何做到毫發無損的?
她們確實是吸血鬼,這點不會有錯,凱瑟琳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二人身上的,“同族”的氣息。可在那氣息之中,又混雜著某些非常陌生的東西,某些凱瑟琳·帕歌斯一生都未曾遇見過的東西。
“如果你肯跟我出去吃頓宵夜,我樂意跟你分享一下我們克服陽光的經驗,但在那之前,我得問你一個問題,凱瑟琳......”
納蘭暝扶著膝蓋,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以對他來說相當少有的,嚴肅的神情與語氣,說道:
“你渴望‘改變’嗎?”
“改變......什麽?”
“改變一切。”
凱瑟琳看見,站在她麵前的這一位失散已久的弟弟,他的雙眼之中,似有光芒閃動。她聽他這麽說道:
“你的命運,你的過往,乃至整個吸血鬼一族的宿命。不要問我如何改變這一切,你隻需要知道,我辦得到。”
“你可以殺死我,將我永遠埋葬在這裏。也許千百年以後,當你在黑暗中腐爛時,你會想起,曾經有過這麽一個人,他給了你一個踏出陰影,擁抱太陽的機會,但你沒有珍惜。”
“現在,是時候做出選擇了。”
這麽說著,納蘭暝從口袋裏掏出了一紅一藍兩枚小膠囊,一手一個,擺在了凱瑟琳的麵前。
“紅色代表太陽,吃下它,意味著與過去的自己說再見,迎接嶄新的一天。你將會獲得全新的力量,全新的人生。”
“藍色代表月亮,吃下它意味著長夜的降臨。你將繼續在黑暗中沉睡,被時間所遺忘。”
“選擇紅色,你就得更我走,選擇藍色,我會從你麵前消失,永遠不再出現。”
“你到底......”凱瑟琳的聲音在顫抖,“想要從我這裏得到什麽......”
方才她還是個暴君,現在,她的氣勢完全被納蘭暝壓倒了,變得像個無助的孩子......實際上,她就是一個無助的孩子。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你想得到什麽?”納蘭暝道,“無論你想要什麽,你現在都有機會得到它。我已經把機會擺在了你的麵前,隻要伸手,就能抓到。問題是,你會伸出這隻手,還是繼續逃避下去,就像你一直在做的那樣?”
“不要從我這兒找答案,凱瑟琳·帕歌斯,從你自己那裏找,從你的心底裏找,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聽著他的話語,凱瑟琳陷入了遲疑。她的視線在紅與藍之間來回擺動,久久未能做出抉擇。
“我想......我想要的是......”
終於,她做出了選擇,呢喃中,將手緩緩地伸向了那枚藍色的藥丸。
自我拋棄,自我放逐,這就是你所追求的,或者說,你一直都在做的,不是嗎?
“是這樣的......沒錯......”
那你還在猶豫什麽呢?為什麽不直接殺掉眼前這個小鬼,把那兩個破藥丸碾碎?這裏是你的城堡,誰也別想在這兒鬧事。
“是的,我明白的,可是......”
可是你其實並不想這樣,不是嗎?
“我......”
如果要辦婚禮的話,我想在陽光底下辦,說笑的啦!我愛你,凱瑟琳......
“我選擇......”
凱瑟琳的手停在了藍色藥丸的上方,卻終究沒有落下去。片刻的停頓過後,她又將手挪到了另一邊,挪到了那枚紅色藥丸之上。
“我選擇紅色。”
她說著,最終下定了決心,拿起了紅色的藥丸,將它一口吞下,咽進肚裏,而後,以堅毅的目光昂首望向了納蘭暝。
“鳳凰終究不是籠中之物。”納蘭暝笑得很深,兩隻眼睛都眯成了縫,“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麽選了。”
這麽說著,他朝凱瑟琳伸出了手:
“來吧,跟我走吧,咱們先找個地方喝上一杯。你喜歡茶,還是咖啡?”
“咖啡。”
“那我剛好知道有個地方,就是不知道這個點他們還開不開門......嘛,等到了市區裏,估計就天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