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金箍繞指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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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孤城冷。

    …………

    華陰城,段煨大營。

    午夜一場噩夢嚇醒了段煨,披著貂裘大氅,他佇立窗前,腦子裏仍然縈繞著噩夢中的情形。

    他夢見自己在睡夢中被人砍下頭顱,裝進黑色木盒,送到城外楊定的麵前。

    楊定看到他段煨的頭顱後,瘋狂大笑,說“段忠明啊段忠明,恐怕你做夢都想不到會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吧?來人,把段煨的頭顱扔到後山上喂狼”!

    伴隨“啊”的一聲驚叫,段煨的噩夢戛然而止。

    夢斷了,但被人砍下頭顱的恐懼仍然充斥在段煨心頭,即使站在窗前吹冷風,依然無法吹散那份久久難以釋懷的心悸。

    就這樣,段煨在窗前站到天亮,嗬欠熏天,卻不敢閉眼休息。

    辰時,他頂著熊貓眼走進軍帳,著手準備新一天的守城事宜。

    楊定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昨天自己手下的軍侯射傷了他的左臂,今天他必定卷土再來,攻勢必定比昨日還凶猛。

    想到楊定像頭餓狼一樣死死盯著自己不放,非要致自己於死地而後快,段煨就無比煩躁。

    與以往不同,段煨今天準備給楊定一個慘痛的教訓,最好叫他有來無回。

    他之所以打算下狠手,就是因為昨晚那個噩夢。

    太可怕了!

    自己居然身首異處,頭顱被送到楊定麵前,讓他肆無忌憚的嘲笑自己,最後他還命令手下把自己的頭顱扔到山上喂狼……

    既然楊定那麽仇恨自己,段煨覺得自己有必要還以顏色,若能一舉殺掉楊定,自己才能高枕無憂,好好睡個安穩覺。

    “報——”

    探馬的高喊聲打斷了段煨的思緒,讓他猛然回神,臉色不悅的嗬斥道:

    “慌什麽?慢慢說,天塌不下來!”

    “稟將軍,昨日傍晚時分,公卿百官們喬裝改扮由東門出城了,夜宿東郊營寨,此刻他們已收拾行李起程,一路向東而去!”

    段煨聞聲色變,“廢物!既然百官們昨晚便已出城,爾等為何現在才來稟報?”

    越說越生氣,段煨氣呼呼的厲聲喝道:“是不是看到人家坐著馬車往東而去,爾等才知道他們昨夜已出城?”

    探馬本就低著頭,聽到段煨的嗬斥,他恨不得把頭塞進褲襠裏,驚訝的張著嘴,“呃?將軍所言極是,卑職……”

    “滾出去!”

    聽到自己猜的都對,段煨非但沒有一絲得意,反而怒發衝冠,咬牙切齒的轟走探馬。

    他擔心探馬再不走的話,自己會忍不住拔劍砍下他的腦袋。

    探馬斥候灰溜溜的離開軍帳,神情沮喪的一步三回頭。

    其實他還有更重要的情報要匯報:天子劉協也不在城中,卯時出城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隻可惜段煨正在氣頭上,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噠噠——

    一名騎兵與這位探馬斥候擦肩而過,直奔軍帳而去,尚未抵達門前,便扯著嗓子高喊:“報——”

    探馬斥候聽見對方的大嗓門,張了張嘴,想提醒他將軍心情不好,別喊那麽大聲。

    但話到嘴邊,探馬斥候又生生咽了回去。

    “現在又有人去將軍那裏觸黴頭,料想將軍應該會忘了剛才的不快,這對自己來說是好事啊。”探馬斥候喃喃自語道。

    不得不說,人的心理很陰暗,看見別人和自己一樣倒黴,心裏就好受多了。

    “報——閉嘴!”

    大嗓門的哨騎飛身下馬,邊跑邊喊,剛跨進大帳就被段煨怒不可遏的厲聲喝止:

    “閉嘴!大清早的吼什麽吼,顯擺你嗓門大呀?有事就說,沒事兒就滾蛋!”

    “呃?”哨騎聽了噎得不輕。

    本來他是男高音的,被段煨這麽一通訓斥,男高音變成女低音,掖著嗓門道:

    “稟將軍,天子派遣史阿校尉給將軍送來一份賀禮,還有天子給將軍的親筆信。”

    “嗯?”段煨驚愕一聲,眼珠子咕嚕打轉。

    “史阿校尉現在何處?”

    哨騎連忙道:“正在轅門外等候將軍召見。”

    段煨氣得翻白眼,怒其不爭的嗬斥道:“那你還囉嗦什麽?速速請他進來!”

    “諾。”

    哨騎不敢多說一個字,轉身跑向門外。

    出了門,他猛然回頭,腹誹道:“將軍今天是怎麽了,一大早起來就這麽大火氣,難不成夫人昨晚來了天葵沒有服侍好他?”

    想歸想,正事還得辦,否則段煨會撕了他。

    少頃,虎賁校尉史阿帶著兩名虎賁衛昂首闊步走進軍帳,“末將史阿見過段煨將軍,奉陛下之命特來給將軍獻上賀禮,以此表達陛下對將軍的歉意。”

    “賀禮?歉意?”段煨愣住了。

    這是哪跟哪啊,賀禮和道歉挨得上嗎?

    恍惚一下,段煨回過神來。

    “史阿將軍客氣了,本將實在想不出陛下的歉意從何而來?賀禮又從何說起?”

    史阿不急不躁的說道:“陛下說‘賀禮即是歉意,道歉需要誠意,賀禮便由此而來’,這是陛下的原話,末將代為轉達,絕無一字更改。”

    段煨聽後一陣迷糊。

    天子劉協的話有點繞啊,怎麽越聽越糊塗。

    段煨好歹年近半百了,什麽陣仗沒見過,迷糊也隻一會兒,稍加整理,就理出了頭緒。

    從字麵意思理解,就是劉協之所以道歉,是因為這份賀禮,而命人送來這份賀禮,就足以彌補自己對天子的所有不滿。

    嘿!天子的口氣很大呀,究竟是什麽樣的賀禮讓他如此自信?

    一念至此,段煨對史阿身後的那名虎賁衛手裏的檀木盒子頗為好奇,想必盒子裏的東西就是送給自己的賀禮了。

    “史阿將軍請上座,本將這就吩咐下去,命人擺香案,恭迎陛下的賞賜。”

    史阿麵帶微笑的說道:“將軍不必如此多禮,陛下說了,將軍乃忠義之人,若不是李郭大軍不日到來,陛下還要親自過來看望將軍呢。”

    段煨的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史阿將軍過獎了,末將也隻是略盡臣子本份,實在擔不起陛下的器重。”

    說著,他的目光落在檀木盒子上,“不知盒中是何物?可否讓本將一睹為快……”

    史阿似笑非笑的插話道:“將軍確定要看麽?”

    段煨道:“當然,天子賞賜,末將豈敢推辭?”

    史阿道:“陛下說‘將軍若接下這份賀禮,就等於接受了陛下的歉意’,末將代陛下問一聲,段煨將軍確定要接受賀禮嗎?”

    “確定!”

    段煨有些不耐煩了,不由得加重了語氣。

    史阿看了揮手示意身邊的虎賁衛上前,將檀木盒子遞給段煨。

    這是一個體積頗大的盒子,純檀木打造而成,上麵不僅上了紅漆,還雕刻著一棵枝繁葉茂的萬年鬆。

    像這麽大的盒子,稱之為“箱或櫃”更為貼切。

    段煨伸出雙手,恭恭敬敬的接過檀木盒子,放在自己帥案上,然後又把手在衣襟上蹭了蹭,才鄭重其事的慢慢打開盒子……

    “啊——!”

    突兀一聲驚叫,堪比女高音的海豚音。

    須臾間,段煨一屁股癱坐地板上,臉色蒼白,嘴唇半張半合的呢喃啞語,看似在說話,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這一聲尖叫,把駐守在帳外的親兵衛隊給招了進來。

    鏘鏘——

    十幾名親兵迅速圍住史阿和兩名虎賁衛,刀劍出鞘,虎視眈眈的盯著史阿三人,隻待段煨一聲令下,便揮刀相向。

    鏗鏘之聲驚醒了段煨,他驀然回頭,喝道:“放肆!誰讓你們進來的?還不速速退下!”

    “諾!”親兵聞聲而退,重新回到帳外。

    段煨強打精神,深吸一口氣,再次打開盒子……眨了眨眼睛,確認自己沒有看花眼。

    兩眼直勾勾的盯著盒子裏的頭顱,段煨的臉上蒼白不見血色。

    昨夜的噩夢再次浮現出來,一切都應驗了,檀木盒子裏竟然裝著一顆人頭,跟他夢中所見一般無二。

    唯一的區別在於,噩夢中的人頭是他段煨的腦袋,而現實中這檀木盒子裏存放的卻是楊定的項上人頭。

    那死不瞑目的一雙死魚眼睛,直愣愣的瞪著段煨,因為段煨的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盯著這張刻骨銘心的臉。

    楊定?真的是楊定!

    到底是誰殺了他?

    還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自己?

    難道真是劉協、呃不,是天子做的嗎?

    不可能!

    天子劉協年方十五歲,周歲隻有十四,一個十四歲的孩子怎麽可能殺得了老奸巨猾的楊定?

    退一萬步說,即使天子劉協抓住了楊定,卻未必有膽量砍下他的腦袋。

    倘若有這份勇氣,天子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輕輕蓋上盒子,段煨下意識地離它遠一些,生怕沾上晦氣,擔心有朝一日步入楊定的後塵。

    “史阿將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將軍莫急,且聽末將道來。”

    史阿自始至終麵不改色,不急不躁的姿態與劉協頗有幾分相似。

    隨即史阿把王越在中軍帥帳向眾將領通報的話,不刪不減的給段煨轉述一遍。

    說完話,史阿不再多說,眼觀鼻鼻觀心,身形紋絲不動的佇立在軍帳中央。

    聽了史阿的講述,段煨的臉一陣青一陣白,陰晴不定,麵目猙獰,眸子裏不時閃爍一抹凶光。

    自己居然“勾結”李錚殺害了楊定及其家眷?

    昨晚自己做了一場噩夢,大清早剛到軍帳屁股都沒做熱,就背了這麽一口大黑鍋!

    那位李錚裨將確實是自己的同鄉,打小就認識,可自己和他關係一直不好,小時候就沒少打架,長大後依然視對方為死敵,直到從軍以後才各奔東西,二十多年間老死不相往來。

    真是好算計啊!

    居然連這麽隱秘的同鄉關係都算計在內,最後再把自己套進去,以“莫須有”的原因把楊定及其家眷的慘死全算在自己頭上。

    讓他段煨背黑鍋也就罷了,虎賁中郎將王越還當眾替他辯白,說‘段煨是清白的,楊定及家眷遇害與段煨無關’。

    這不是存心害我嗎?

    就算你王越一句不解釋,隻要說‘李錚和段煨是從小就認識的同鄉’,楊定帳下將領就知道殺死楊定及其家眷的人就是他段煨。

    不曾想,王越偏偏還要替他辯白,這樣以來,懷疑變成了肯定,楊定帳下將士百分百認定這件事是他段煨幹的,除了他,再無旁人。

    這可真是黃泥巴掉進褲襠裏不是屎也是屎,自己這輩子都別想洗脫殺害楊定闔家老幼的罪名!

    這手段,這心機,讓段煨歎為觀止,佩服得五體投地,卻又滿心苦澀。

    看著案上擺放的檀木盒子,段煨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楊定終於死了,自己在西涼最大的仇敵身首異處,連頭顱都擺在自己麵前。

    從某種程度上說,楊定一死,段煨就少了一個心腹大患。

    因此段煨並不介意背負殺害楊定一家的罪名,亂世當中武將哪有不殺人的,何況死的還是自己仇家。

    但是被人算計的滋味真心不好受,更難受的是自己明知道代人受過,卻還無法辯解。

    擺在他段煨麵前的隻有一條路,裝聾作啞老老實實的背上這口黑鍋,直到生命走到盡頭為止。

    “史阿將軍,請轉告陛下,段某接下這份厚禮了!”打碎門牙合血咽,段煨捏著鼻子認栽了。

    史阿對他的回答絲毫不感到意外,招手示意另一名虎賁衛上前。

    “將軍,這是陛下給你的親筆信。”

    說著,史阿把裝有白絹書信的錦囊遞到段煨手上。

    “陛下曾交待末將,若將軍願意接受檀木盒子裏的禮物,不管是真心還是假意,末將都要把這封書信交給將軍;反之,若將軍推脫不接盒子,末將便把書信帶回去,原物奉還給陛下。”

    聽了史阿的話,段煨詫異道:“竟有這等事?莫非信中另有玄機不成?”

    史阿微笑搖頭,“末將不知,將軍看了書信自然明白。好了段將軍,末將的任務已經完成,若將軍不打算為難末將的話,末將這便告辭回去複命了。”

    段煨愣了愣神,擺手道:“本將怎麽會為難你呢,史阿將軍請便。”

    “告辭,段將軍。”史阿很幹脆,說走就走。

    目送史阿三人離開大帳,段煨解開錦囊,取出白絹書信……

    看完白絹上的內容,段煨沉思良久,心中的鬱結也隨之消散殆盡。

    信步走到帳外,他仰望天空,早晨出現的朝陽此刻已隱遁,烏雲蔽日,凜冽的寒風肆虐大地。

    “要下雪了麽?希望能下一場大雪,好好洗滌一下這渾濁不堪的大漢河山!”

    …………(未完待續)。(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