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血債血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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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桃花源。
還有桃花源裏的大娘,鄰居家的少年郎和灰狗子。
桃花源還像昔日那樣安寧, 祥和。
像他們眼前的那座城一樣安寧, 祥和。
這座城, 和這座桃花源。
——他們都是被大巫殺死的人。
或是以法術直接殺死,或是死於血毒。
若這個世界並非幻境, 而是真實, 那麽他們死於大巫之手後, 以某種方式,以靈魂, 或是別的什麽, 來到了另一個世界——大巫為他們準備好的這個世界。
這個世界沒有風霜雨雪, 沒有戰亂饑饉, 人人和藹可親,他們一路走來, 沒有見過哪怕一張哭泣、發怒、憂傷的麵孔。林疏想, 不知道他們還是不是死前的那個人,還記不記得生前的事情。
而另外一個問題是,假如這個世界果真是真的,那麽大巫是想要世間所有人都死在他手中,然後將世人引至這座“極樂世界”麽?
是一個有理想的大巫。
他漫無邊際地想著這些, 聽見蕭韶問:“這是陸地神仙境界麽?”
大巫道:“是。”
蕭韶:“脫離天道束縛,另創一界?”
大巫緩緩道:“人間世亦不過混沌中一片浮葦。既已修行圓滿, 脫離人間世, 飛升仙界, 為何不可自行開辟天地。”
林疏不想說話,隻是聽著他們的對話,得到新的理論知識。
原本,修仙人的飛升,就是對自身之“道”的感悟徹底圓融完滿,可以不依附於天道而獨存,此時經過破界劫雷,便可以飛升仙界,到更廣闊的上界去。
而此時,這個人已經有一套足以自洽的“道”了,依托天道,有人間世,那麽依托此人的道,也未必不能開創出另外一個可以自洽的世界。
畢竟,自古以來流傳著的盤古開天辟地的傳說,也是一個人,於混沌中開出一片天地來。
佛家說娑婆三千世界,刹那為生滅,連現代物理中,也有人提出甚麽“平行宇宙”的假說。
林疏覺得這套理論他可以接受。
他繼續聽。
蕭韶:“你為何沒有飛升?”
大巫一笑:“尚有餘事未了。”
蕭韶神色淡淡,沒有看大巫,而隻是看著城中眾生:“餘事便是使天下之人,永登極樂麽。”
大巫仿佛傳i銷:“你若願意,南北兩夏即可言和。”
蕭韶一臉冷漠:“在這裏言和麽?”
大巫:“不然?”
林疏居然莫名其妙覺得大巫對蕭韶挺好。
態度甚至很和藹,像個長輩,一點都不像對他那樣陰陽怪氣曖昧不清。
但是,大巫話裏的意思,一點都不和藹。
南北夏握手言和,大家一起在人間世變成活屍,然後在這個世界和平生活。
不言和也可以,強行傳染血毒,大家一起在人間世變成活屍,然後在這個世界和平生活。
林疏:“……”
行吧。
蕭韶道:“不能苟同。”
大巫:“為何。”
蕭韶俯瞰整座城:“他們過得好麽?”
大巫:“好。”
“心中再無仇恨怨懟?”
大巫:“他們皆已摒去惡欲。”
“其實閣下要達成所願,也無需去禍害蒼生。”蕭韶轉向大巫:“隻需將自己變成城中眾生之一,便可再無仇恨怨懟,永登極樂,得償所願。”
大巫一時語塞。
林疏想,韶哥還是韶哥。
但大巫也不是等閑之輩:“我為眾生抱薪於風雪,豈可先行一步。”
...蕭韶:“恐怕隻是你一廂情願。”
大巫卻幽幽笑了。
他笑的時候,眼裏的血色仿佛在流淌,森冷又詭秘。
“殿下。”大巫緩緩道:“你又怎知他們並不想這樣?”
蕭韶沒有說話。
林疏看著大巫,覺得他眼中的血色又加深了。
隻聽大巫道:“世間凡人顛沛流離,或苦於苛政,或苦於饑荒,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已到極苦處,不信來日,隻求解脫……我渡他們來此,有何不可?”
蕭韶:“眾生疾苦,是我等的過錯。你……既有此願,為何不與南夏停戰亂,養民生?”
大巫殷紅的嘴角繼續勾出一絲飄忽的笑意:“由不得我……願或不願。”
蕭韶:“哦?”
大巫略低下頭,嘴角還是帶笑。
他眼裏的血色微微跳動,像一潭流動的血,幾乎要破開眼珠的束縛,往下流出來。
林疏打量大巫。
他覺得大巫此刻的神色很瘋狂,瘋狂之中又很壓抑,而他垂在身側的、青色的衣袖裏,露出的那隻毫無血色,形如枯槁的手,微微顫抖著,仿佛在壓製著什麽。
大巫的聲音嘶啞而斷斷續續,仿佛一半含在喉嚨裏,說:“殿下,你不與我……苟同麽?”
蕭韶:“不與。”
大巫笑了笑。
他雙手合在一起,然後緩緩分開,兩手中間忽然有什麽東西被拉長,然後憑空出現。
——是一枚破舊的銅鏡,邊緣帶著綠色銅鏽。
“道不同,不相為謀。”大巫道:“贈此鏡予殿下,聊以解悶。恕在下失陪了。”
說罷,他的身影緩緩消散,化為無數漆黑飛灰,彌散在天地間。
林疏與蕭韶身前隻剩下那枚懸浮著的銅鏡。
蕭韶拿住銅鏡,銅鏽簌簌地落下來。
林疏和蕭韶對視一眼。
林疏道:“他還會回來麽。”
蕭韶:“不會。”
林疏:“哦。”
蕭韶:“走?”
林疏:“嗯。”
他心中還是頗為清楚的。
大巫一走,他們兩個人就被困在這個世界了。
至於要怎麽出去,還須自己尋找破解之法。
蕭韶道:“去村子吧。”
林疏:“嗯。”
無論如何,桃花源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他們便離開這個高地,往北邊走去。桃花源的一切映入眼簾,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象。甚至田埂、小溪,都是他們曾走過的地方,小溪裏時不時遊過去的,一看就十分肥美的魚,也是他們曾撈起來的那一種。
村民們在田地鋤地幹活,見他們來,臉上露出和善笑意,和他們打招呼,有幾個甚至喊出他們名字,說好幾年不見,你倆又回來啦。
臉上笑意,和城中眾人幾乎一模一樣。但是這種表情出現在他們臉上,除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幾乎一樣,有些怪異之外,竟然並不違和。
林疏思索其中原因,想,桃花源中的村民,生活狀態其實本來就和那座城裏的人非常接近——沒有戰亂,沒有饑饉,食物取之不竭,生活井然有序且無憂無慮。
桃花源,算不算一個小型的極樂之國呢?
他們走到了大娘家所在的小巷子裏。
灰狗子不知從那裏跑出來,坐在路邊,以固定的頻率搖晃著尾巴,嘴張開,露出小半截舌頭,居然也仿佛在笑。
倚在門框邊的大娘也笑:“孩子來啦。”
她在麻布圍裙上擦了擦手,轉過身,帶著兩個人往裏走:“被子曬好啦,睡得舒服,熬魚湯,給孩子補補身……”
... 雪白的魚湯被端上桌,上麵漂浮著鮮嫩翠綠的蔥花,綿長鮮香的味道還和記憶中一模一樣。
大娘坐在他們對麵,臉上帶著笑。
林疏和蕭韶規規矩矩喝了,大娘便笑得更深。
蕭韶引起話題來,和大娘閑談,大娘便也和他們攀談起來,對話竟然進行得十分順利。
若不是之前發生的一係列事情,林疏幾乎要以為自己又回到三年前。
而通過對話,在大娘的記憶裏,根本沒有被大巫殺害一事,她的生活風平浪靜,隻是三年前那一對孩子走了,三年後又回來看他。
林疏看到蕭韶眉頭輕蹙,問大娘:“大娘,村裏還有地動麽?”
“地動?”大娘露出不解神情:“地動是甚麽?”
蕭韶指尖在桌麵上輕輕敲了一下,然後對大娘道:“無事……我記錯了,這是外麵的詞。”
他輕輕歎了口氣,轉移話題:“大娘,不知你還記不記得,我和疏兒,掉了的那個孩子。”
掉了的那個孩子?
林疏回想。
想起來當年他和蕭韶發現彼此性別都是男,相互質問把沒出生的盈盈丟了,大娘誤以為是滑胎。
大娘卻又露出不解神情:“你們兩個去外麵三年,怎的多了這麽多我聽不懂的話。”
“掉了,就是……疏兒原本懷了身孕,卻一時不慎,滑胎……”蕭韶麵不改色。
大娘更加不解:“揣在肚子裏的孩子,怎麽會掉呢?我從未聽過這等稀奇之事。”
林疏就聽見蕭韶又詭異地轉變了話題,帶到不相關的事情上去了。
魚湯喝完,話也談完,他們便被大娘塞進臥室,說遠道而來,趕快休息一下。
等房間中就剩他們兩個人,蕭韶道:“大娘的神智比城中人清楚許多。”
林疏:“嗯。”
他們與城中人說話,那裏的人往往語焉不詳,說兩句話就開始機械重複,可大娘卻能與他們完整對話。
蕭韶輕輕吐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大巫怎樣創出極樂之國了。”
林疏用眼神表示自己願聞其詳。
“人有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極樂之國中人,隻知喜樂,不知其他。是因大巫抹去與哀懼有關之記憶……或魂魄中與其相關之物,故而人人皆和善喜樂,忘記一切與憂懼相關之物。故而大娘明明記得你我愛喝魚湯,記得你我所睡房間,亦記得你我離開三年之久,卻不知何為地動,何為滑胎。”
林疏覺得蕭韶說得有理,點了點頭。
蕭韶繼續道:“而桃花源中人,原本就天性淳樸,又避世而居,並沒有多少與憂懼相關的情緒,故而……被大巫剝離之物較少,神智偏向正常。而滇地民生多苦,被大巫剝離之物……便多,故而神智不清。”
很合理的一個解釋。
林疏望向窗外這個山清水秀的村莊。
村莊還是那個村莊,大娘還是那個大娘,她的魂魄還在……還是原來的一個,隻是,有什麽東西,被永久地抹去了。
而大巫將人心中負麵之物盡皆抹去……他們就會永遠、永遠活在這樣安樂祥和的氛圍當中,極樂之國也就這樣無限地運轉下去。永遠和平,永遠寧靜。
畢竟,沒有人知道“苦”為何物。
這是一個自洽的世界,理論上來說,是確實可以存在的。
若無外力,大巫的這個世界永遠不會被破壞。
那麽,他們也就找不到這裏的漏洞。
找不到漏洞,就無法出去。
他看著蕭韶也望向窗外,眼神中有些許迷惘神色。
林疏想,這恐怕是一個難關。
若不找出破綻,恐怕要永無止境地...在這裏待下去。
他看見蕭韶笑了一下。
林疏:“嗯?”
“無事……”蕭韶道:“三年前,我曾想,永久與你在桃花源居留,便是我平生心願。今日得大巫所賜,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林疏說:“那……留下?”
他是個沒有感情的劍修,沒什麽原則,對外麵的世界也無甚麽留戀牽掛,假如蕭韶突然改變主意想留下,那也無不可,反正對他來說,怎樣過都是一輩子。
他繼續道:“那……不找漏洞了?”
“找。”蕭韶勾唇笑了笑,這人生得好看無比,眼角有一點微微的上挑,這一笑,好看之中,又帶一點戾氣,仿佛牡丹沾血,桃花結霜:“桃花源血債,必以血償。”
作為一個沒有感情的劍修,林疏沒有主觀傾向,隻附和一下:“好。”
就聽蕭韶道:“極樂之國,其實有一個驚天漏洞。”(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