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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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激動的主仆三人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賀綸蹤影。

    湯媛心算了下,從香石泉到荷香居賀綸快走的話約十分鍾,慢走大概要十九分鍾,萬一中途再看個景什麽的就算他二十五分鍾,當然,如果他是以爬行的方式,那一個小時也足夠啦,如今整整兩個小時過去也不見影兒……可見是不用再等了。

    嬌卉問嬌彤,“你是不是看錯了……你確定王爺是朝咱們荷香居的方向而來?”而不是去香石泉見崔掌寢?然而後半句她極為體貼的咽了下去,以免傷了湯掌寢的心。

    不過嬌彤與她共事多年,瞬間就領悟了言外之意,心頭立時撲騰,百般不是滋味,也是,當時她離得遠壓根就沒聽清對話,又如何斷定那一定是崔掌寢攔下王爺,而不是王爺專門約崔掌寢在此?

    當下越想心越驚,她打個寒噤,滿眼羞愧與糾結,情報出現重大偏差,湯掌寢豈不要恨死她了!

    “掌,掌寢,要不我再去瞅瞅,這回保證打探的清清楚楚。”說完,也不敢再看湯媛神色,弓著身子慢慢退下。

    湯媛由她去了,但沒抱太大希望,卻在想如果賀綸不來的話,那該用個啥借口主動往前湊呢?

    雖然她在深宮苦學多年,於坑蒙拐騙方麵略有小成,但在勾引男人這塊兒始終還略顯笨拙,主要是宮裏男人太少,偶爾遇到個又是天潢貴胄,豈是能隨意拿來練手的。再一個,自從在俞州城兩番勾引賀綸未遂,湯媛就對自己的魅力徹底失去信心。

    一時間思緒亂飛,既不能扭捏也不能矯情,最好自然一點,以免畫虎不成反類犬,白白惡心了他……

    最終嬌彤紅著眼眶歸來,以沉默無聲的傳達她:洗洗睡吧,莫要想太多。

    原來賀綸並未在香石泉逗留多久,沒多會子又重回正院朗月堂。

    此刻,正院的廚房早已開始備膳,而今晚值夜的依舊是崔掌寢,這倒也無可厚非,畢竟從秋狩結束到現在半個多月裏,加上今晚,崔掌寢也不過才是第二次。

    湯媛隻好作罷,那就明天吧,如果明天沒人值夜的話。畢竟今晚是人家崔掌寢的天下,她若沒皮沒臉湊過去,輕則有“爭寵”嫌疑,重則……那可就一言難盡,譬如賀綸當場給她個沒臉,豈不要被萱兒笑死。

    “嬌彤!”湯媛仿佛想起什麽,一聲呼喚驚得嬌彤精神抖擻,隻聽她急急道,“趁現在還來得及,趕緊去廚房把菜品取消,但凡還未做的全部取消,除了糟鵝掌,還有剁椒兔肉多給我加點辣子。”

    嬌彤,“……”

    晚飯那會子,湯媛已是洗盡鉛華,穿著件半新不舊的煙羅紫繭綢小襖,一頭緞子似的青絲隻在腦後隨隨便便挽了個小攥兒,她已經吃了一半,正端著第三隻糟鵝掌啃,賀綸走了進來。

    欸?湯媛烏溜溜的水眸微微一瞠,都忘了起身施禮。

    嬌彤不忍直視的別開臉,掌寢的嘴上有醬汁。

    好在湯媛的反應神經很快跟上節奏,從嬌彤的臉色判斷出一切,立時麵不改色的以濕帕子輕輕擦淨嘴角,下炕對賀綸端端正正的行了一個福禮,“王爺,您吃過了嗎?”

    賀綸瞅了下她吃的菜,“還沒。”

    “那我讓廚房再添幾道,坐下來一起吃啊。”她笑彎彎的。

    賀綸垂眸道,“不了,我有點忙。”

    來都來了還客氣啥。湯媛打量自己兩手是幹淨的,上前輕撫他手臂,引他來到桌前坐下,“再忙也得吃飯啊。”

    隻是一個小小的肢體接觸就瞬間喚醒了他羞於啟齒的興奮。賀綸的眼神微微動了動,卻聽她下一句就是,“吃飽了再走,也有力氣嘛!”

    他將將升溫的目光又漸漸僵住。

    湯媛不由緊張的閉上嘴,暗暗揣摩他心思。

    “不必上菜。”賀綸喊住歡天喜地的嬌彤,抬眸瞧著湯媛,“我就是順路過來給你這個。”

    是鍾離夢也就是湯媛那位同父異母姐姐的家書。

    姐姐。湯媛沒想到她那麽快就收到自己的信,且還又寄回來一封,“謝謝王爺!”

    她含笑打開信箋,有淡淡的俞州茶香,字跡娟秀,是標準的簪花小楷。鍾離夢在信中道翻過年就與姐夫搬來京師,那時姑母應該也已經從兀良哈趕來,她們一家子就能團聚了。原來湯媛的姑母這幾年一直在做馬匹生意,與姑父二人風裏來雨裏去,雖然攢下了一點家底,卻非常辛苦,打算今年做完最後一批就不幹了。

    “王爺,你看我姑母家是賣馬的,聽說現在的馬市利潤很高呀……欸……您要走了嗎?”她起身追上賀綸,心道自己缺心眼兒,跟他說啥馬呀,多俗,像他這種人,你得跟他陽春白雪方能彰顯逼格。

    賀綸駐足,偏頭看向她,“有事?”

    當然!湯媛暗暗絞著手指,笑道,“嗯,你已經很久沒來我這裏,今天就賞我個麵子,吃頓飯再走嘛!”

    賀大爺似乎隱隱被她的誠意打動,雖不情願但最終還是坐了下來。

    這頓飯,湯媛斥巨資,菜品不要錢似的往他跟前擺,隻盼望他老人家吃的開心,心情好了才好說話嘛。誰知他吃飽喝足翻臉不認賬啊,拍拍屁股就走。

    湯媛慌忙趿上鞋,邊走邊提,總算在院子裏追上,“哎哎,別走啊,好吧我承認,我是真有事要跟你說,就想著得要你點個頭,不然我也見不到人啊。”

    “見誰?”賀綸問。

    “明通。我覺得我還需要一個療程鞏固下。”她說謊信手拈來。

    賀綸嗯了聲,“隨你便。”

    啊?這麽容易就答應了!湯媛愣在當場,那感覺像是拚盡全力訓練了三年自由搏擊,臨上場那天連對手一根毛都沒摸到,裁判就告訴她不用打了,金牌是你的。

    早知如此……十六道菜就夠了,何必置辦那二十六道?她滿眼茫然卻小心翼翼陪著笑,親自送歸心似箭的賀大爺離開。這廝走的這般急,應是憋了半個月,迫不及待需要萱兒的“紓解”。她撇撇嘴,回去與嬌彤和嬌卉分吃了那一桌菜。

    次日,湯媛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正院西南隅的廂房,這一處造型與別處略有不同,粉牆砌的十分結實,院中除了平平整整的青石板啥也沒有,門窗亦是包了銅邊,堅固無比,想來應是王府的特殊“牢房”。

    而“犯人”明通正翹著腳尖躺在廊下的藤椅上曬太陽,此時的他臉也刮了,頭也剃了,從頭到尾洗的幹幹淨淨,穿一身短打青布衣褲,倒也算個麵目和藹的大叔,就是長得滑稽了點。

    明通聽見小姑娘的腳步聲也不急著抬頭,等她靠近了才懶洋洋的睜開眼,隻見一張嶄新的白紙黑字的張記票號兩千兩銀票赫然戳在眼前,驚的他倒吸一口粗氣!

    湯媛抿了抿唇,“求先生為我幹爹卜吉凶,若能救得一命再以三千兩相贈。”

    她知道即便有唐先生那樣的絕世高手也不過是堪堪延長陸小六的性命,所以她想知道究竟能延長多久,以及還有何種方式挽救,但這些醫學已經無能為力,隻有明通。

    明通咽了咽口水,“一共才五千兩啊,我可是要折壽折財的……”

    “我隻有這麽多,你不幫我再另尋他法。”湯媛轉身就走。

    咦?哪有這樣做買賣的,連價都不講就走人!明通連忙從椅子上跳下來,奪過銀票,“好好好,算我倒黴,幫你一回。咱們可先說好了啊,我隻幫你算算命,但不保證救人!”

    就算能救他也不會救,逆天這種事他可真真兒沒膽再做第二回。

    湯媛點了點頭,“好,隻求先生量力而行。”

    陸小六隻是她的幹爹,但不是明通的,所以不管結果如何都無法強求,總不能讓人家舍命換她幹爹吧。

    因為賀綸現在有了萱兒,湯媛白日無所事事,那麽偶爾去客院探望陸小六也不為過,且她又是個會做人的,這裏不管是灑掃小廝還是廚房下人都能笑嘻嘻的打招呼,也算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她先喂陸小六喝了碗藥,趁他精神不錯,才與兩個小廝合力將他抬到輪椅上,慢慢推去明通所在的院落。

    湯媛仔細的為陸小六理了理蓋在膝上的薄被,“我跟您說啊,這個人可神了,我被邪祟纏身那會兒就是他給治好的,您可千萬別被他不著調的外表欺瞞,真正的高人都喜歡做出一副我不是高人的樣子。”

    特麽的白瞎她把明通一頓誇,甫一見麵明通就走過來臭不要臉的自我介紹南海神算子,一卦隻要兩千兩,一萬兩的話還能包還魂!氣的湯媛當場就要翻臉,明通才不悅的閉上嘴。

    陸小六卻哈哈大笑,並未動怒,顯然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卻說這個明通為人頗有些小家子氣,大概是這幾年窮怕了,可他此生最佩服的一種人就是不怕死的。於是陸小六這種超然世外的淡泊瞬間就擊中了他心底某一處僅存的與信念有關的東西,一張玩世不恭的笑臉方才開始漸漸的收斂,終於凝神正視對方。

    但按照雙方約定,明通隻能在陸小六跟前說好聽的,回頭再將實話告訴湯媛。

    是以,當明通口沫橫飛的描述陸小六即將如何痊愈如何精神,以及晚年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之時,立在輪椅後的湯媛雙眸是黯淡的無神的。

    後來大概是不堪明通的聒噪,原就容易昏睡的陸小六腦袋微微垂下,竟是不知不覺的睡去。湯媛將薄被拉至他肩上,叮囑小廝仔細看護,這才與明通入室內說話。

    “你們府上的神醫應該告訴過你他身上有近二十年的舊傷吧?”明通掰著手指算了算,“所以呢,他的壽數應該在一年半以後結束。”

    一年半!湯媛不做聲,隻默默垂淚。

    “但中途出現變數,能活一年就不錯了!”就算殘忍那也是實情,明通據實已告。

    這個變數應該就是指此生與前世的不同吧,所以連累的幹爹壽命縮減嗎?湯媛頭埋的很低,若非肩膀還有類似哭泣的顫動,明通還以為她在發呆。

    “先生,您能想辦法幫我幹爹再延長兩年嗎?”湯媛拭幹淨淚,仿佛恢複了平靜,認真的望著明通,“我想讓幹爹看到我嫁人生子,此生也算無憾。”

    明通雖然很想騙她的錢花,但太缺德的事兒他還是不願做的,“拉倒吧姑娘,對於你而言,讓親人多活一天都是安慰,可你考沒考慮過病人的心情啊?你根本就體會不到那種積年舊傷與新創帶來的痛苦。於你幹爹來說,活著無法痊愈才是最大的痛苦,那還不如讓他聽天由命呢,在剩下的日子吃點想吃的,看點想看的,能開心一刻是一刻,也算不枉此生。”

    他知道以湯媛的年紀還很難理解生死之事,所以長歎一聲,打算再苦口婆心的勸幾句時,卻見她已經端端正正站起,向他福了福身,“我明白了,多謝大師。”

    陸小六醒來時就看見穿著杏粉色羅裙的幹女兒窈窕走來,對他甜甜一笑,“幹爹,方才見您睡著就沒敢打擾,現在醒來也好,已經曬了半天,是該回去躺躺。”

    陸小六咳嗽著點點頭。

    輪椅的木軲轆在青石板上滾出密密匝匝的聲響,她的背影落寞。

    怪不得不管她如何問,唐先生都語焉不詳,也怪不得賀綸同意下邊的人將陸小六安置在裕王府養老,是因為他們早就知道了結局,但為了照顧她的心情,善意的隱瞞下來。

    而那個所謂的誘捕亂黨隻是個借口。什麽亂黨啊,得是多二百五的亂黨才會跑裕王府抓人……賀綸,混蛋!這個混蛋對她不好,卻又時不時的做讓她感動的事!湯媛悲痛欲絕,卻偏要忍住,努力在幹爹麵前表現出最鎮定的姿態

    可這樣的忍耐終將開始鬆動,離開客院之後她就刹不住腳的奔向賀綸的朗月堂,隻想責問他為何不早點告訴她實情,讓她早作一些準備,但再多的責問都抵不過她想緊緊的抱著他哭,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的抱緊他。

    但她並不知為何要這麽做,隻是本能的奔向他。

    朗月堂前麵有片葳蕤的園子,巧不巧就會遇到過路的下人,所以湯媛努力忍住,不讓眼淚滑落,她得見到賀綸再說,說不定還能嚇他一跳,哪怕哭的他肝火旺盛,她也在所不惜。

    但走著走著,她忽然心生膽怯,下意識的避入身側的假山。

    隻因目光穿過緋紅的葉片,望見了賀綸挺秀的背影,他應是也在往朗月堂的方向去,身畔綴著俏生生的萱兒。

    湯媛猶如醍醐灌頂,暗暗慶幸自己沒有哭的稀裏嘩啦跑過去,那得多丟人。閉著眼都能想象賀綸與萱兒一臉懵逼的神情,意識到此,眼淚似乎都嚇沒了,她打起精神,佯裝沒事人般在無人注意的時候灰溜溜的重回荷香居。

    明通說的沒錯,她這個年紀對生死可能還沒有太深刻的參悟,但對人生中難以跨越的坎倒是還有一些心得體會,回去之後,她掐著時間,隻讓自己難過了半個小時,便重新淨麵梳頭,晚飯還吃了三個大肉包並一碗八寶粥。誰知賀綸又來了。

    難道姐姐又給她寫了封信?

    賀綸將一隻竹編的小籃子遞給她,籃子裏放著厚厚的棉窩窩,中央蜷著一隻肉嘟嘟的小狐狸,嘴角還冒著奶泡泡。

    他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臉上,道,“沒想到這東西挺好養的,就放你這裏玩吧,喂食交給張錄,你別亂給它吃東西。”

    湯媛福了福身,“嗯,我記住了,謝王爺恩賞。”

    她神色間略有憔悴,粉紅的小嘴巴微微笑著,像一片恬淡的花瓣兒。

    “你的字練得如何?”賀綸嗓音略有些不自然的沙啞。

    湯媛一怔,沒想到他不急著走,便道,“方先生說進步很多,勉強能入眼。”她將字帖整理出來,呈給他看,態度跟往日一樣的親和而恭敬,隻是似乎拉開了一點看不見的距離。

    湯媛道,“大前天的我就不拿了,您就看昨天寫的如何,是不是進步很大?”說完眼前一黑,竟被他抵在了書桌與他之間。賀綸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酉時末那會兒你去過朗月堂的園子,為何又逃走?”他說完緊緊抿著唇角。

    哦,這事啊……湯媛的情緒儼然已經平複,不痛不癢道,“幹爹的事兒我已經知道,當時情緒難免激動,就想找你問問還有沒有得救,後來冷靜下來再一琢磨,這事找你也沒用啊,連唐先生都沒辦法,而且生死本就是自然變化,一切隨緣吧。”說完,她仰首看向他,真誠道,“王爺,謝謝您讓我陪幹爹度過最後的日子。”

    賀綸困惑的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