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移花接木真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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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盤蜒搖頭道:“這老道腦袋不清,可絕不至不分輕重緩急,他人若在此處,當不會放任靈王不管,但他另有要事,不知雲遊何方。”

    小默雪指了指自己,又道:“我為何會識得那碑文上的字?為何讀過之後,又害怕的要命?我覺得...我這天靈者與張真人一般,也對這世道有害。”

    盤蜒想:“那恐懼源於血寒。山海門的真仙,能耐得自天神的真氣。然則那真氣則以世間生靈為食,故而源源不絕,消而再生。血寒、三豐皆已知曉此節,因此顧慮重重,隱世不出,仙人做到他們這份兒上,當真可笑極了。”

    小默雪身軀發顫,清澈的眸子憂慮萬分,盤蜒想了想,道:“侄女,我想起一件故事,你想聽麽?”

    小默雪登時打起精神,忙道:“好,好,什麽故事?許久沒人為我講故事啦。”

    盤蜒道:“約莫千年之前,在西方大海邊上,有許許多多的部落。那些部落的人都很強悍,要麽做海盜,要麽做強盜,他們不停搶錢、搶女子、生兒育女,漸漸壯大。成了千百個小國。這些小國也都很凶猛,誰也不服誰,於是大夥兒拚鬥很是厲害,整日廝殺,血流成河。那時,海邊上的每個百姓,無論男女,都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這般無止境的征戰,終於有一個國家脫穎而出。那國家賞罰分明,法令嚴厲,訓練軍團,四處征討。隻要敵國不服,他就以更為殘暴的手段,屠殺那國的男子,強娶那國的女子。如此過了一百年,成了個強盛的無以倫比的大國。”

    小默雪道:“那國家如此殘忍,就像蒙人一般,怎能服眾?又怎能持久?”

    盤蜒道:“你有所不知,那國家延續了好幾百年,幅員遼闊,人民富足,比之漢、唐、宋猶有過之。它立國之後,天下太平,百姓安居樂業,戰事不起,無憂無慮,再也不用擔驚受怕,或是不慎橫死了。”

    小默雪奇道:“為何會如此?”

    盤蜒笑道:“隻因那國的本質可以延續,其曆代君主,也都想著長治久安,故而與民互惠。它雖也征極高的稅,頒布極嚴厲的法令,出外打仗,仍舊屠城,可總體而言,百姓在國內受惠享樂,遠勝過昔日百國戰亂之苦。若遇上異族厲害的敵人,也唯有這強大的國家才能取勝,保護百姓平安。”

    小默雪眼睛一亮,明白過來,道:“這國家便是...張真人,國家中的百姓,便是這世間的生靈。”

    盤蜒點頭道:“你很聰明,悟性不錯。似這等一統天下、本質不壞的大國,我稱之為巨獸。”

    小默雪念道:”巨獸?“

    盤蜒道:“是,巨獸。這巨獸之內,自然有無數弊端,無盡惡念,但非有這巨獸,不能鎮守天地,震懾群魔,保護弱小,安定四海。那張老道的顧慮,實則不過是心魔作祟,他既然已受這乾坤之惠,更加不能袖手旁觀、屍位素餐。否則便是辜負天恩,違背天理。”

    小默雪撫掌笑道:“你這番話,該當對張真人說才是。他聽了之後,定然會解開心結了。”

    盤蜒見她笑容滿麵,問道:“你聽了我這故事,心情好些沒有?”

    小默雪道:“好多了,我也不知怎麽的,自己胡亂添堵,叔叔這麽一勸,我就全想通啦。”

    盤蜒心想:“此言多半已傳達給血寒知曉,她若有心魔,或許能稍有所獲,也算我對山海門些許補報。”向小默雪擺擺手,示意她回屋去,小默雪目光依戀敬仰,道:“叔叔,我在此陪你一會兒,成麽?”

    盤蜒笑道:“回去吧,我想自個兒在山中逛逛,你這小丫頭老陪著我老頭子,隻怕被悶的壞了。”

    小默雪臉上一紅,低聲道:“陪著叔叔,半點不悶,反而有趣得緊。”嘟囔幾句,這才乖乖跑開。

    盤蜒淩虛遙望,見雲海茫茫,星空明亮,心生波瀾:“真仙之軀,本質與萬仙頗為相似。萬仙倚仗無數貪魂蚺的煉魂,打開通路,與鴻源池水中那古神相連,這才能長生不死,體質健壯。而真仙則從世人體內汲取精粹,精粹又在冥池水中煉化,方可不生不滅,永世長存。萬仙之人不知來由,若是知道,是否也會惶恐不安?

    盤蜒,你呢?

    從古至今,從死到生,你不斷吞噬煉魂,壯大氣力,修習邪法,你難道不曾愧疚懊悔?

    你不同,你從無軟弱的念頭,你知道宿命,知道真相,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知道世上本無正邪,是非混淆,唯有堅持自己的道,才不至於迷失,不會被罪孽淹沒。

    你不斷吞噬,因此是那巨獸。

    你們是最早的、從太古殘存的巨獸,你們見證了黑蛇的一切。

    那三豐不在武當,定是去應付更大的災禍。靈王欺上門來,以這老道風輕雲淡的性子,即便武當由此顏麵盡失,淪為笑柄,中原武林俯首稱臣,他也必滿不在乎。

    隱忍,隱忍,他絕不想揚名立萬,更不想再與凡人動手。

    好一個隱忍,我太乙偏不讓你如願。我本不想管靈王之事,但山海門受無知之徒挑釁,又豈能輕易言敗?

    我替你打發此人,我替你建立高遠響亮的名頭,我要你再擺脫不了俗事凡情,我要令你名垂千古、被世人捧上雲端。

    ......

    宋遠橋、陽問天等尋遍武當山,卻不見張三豐影子,這兩天之內,各門各派、山裏海裏的好漢陸續趕來,終至數千人,遍布山野,密密麻麻。

    其中不乏曾敗在張三豐掌下的高手,有的自稱山神,有的自命海怪,或有西方尊者,還有東方耆宿,此時卻無一不盼張三豐獲勝。

    到比武之日正午,少林方丈領著十多個和尚,也抵達武當山上。宋遠橋、俞蓮舟等不見張三豐返回,急的如熱鍋上的螞蟻,卻也不得不出麵相迎。

    長難僧不見張三豐,奇道:“宋少俠、張真人眼下何處?”

    宋遠橋強自鎮定,道:“恩師他....他.....正在後山靜養,對付靈王,可不能疏忽。”

    長難察言觀色,猜測張三豐身體不適,心裏涼了半截,道:“事到臨頭,關乎武林同道的存亡,張真人可不能出岔!”

    宋遠橋抹汗道:“這是自然,自然。”

    來到後屋,與眾人商量,吉雅出主意道:“既然張真人不在,不妨與靈王再做約定,要他再等幾天?這日子本是靈王定下,張真人並未答應。”

    宋遠橋點頭道:“隻怕也唯有如此了。”

    就在這時,有道童匆匆喊道:“師伯,那靈王來了!”

    眾人慌忙趕到門外,隻見靈王身穿紫袍,氣度沉著,拾階而上,身後跟著百來人,排場依舊極大,但卻比上少林時收斂許多,可見他對此戰何等看重。山上群雄知道此人野心勃勃,既然抵達,在場每人皆已不能置身事外,心下無不惶惶。

    靈王見到宋遠橋,微微點頭,忽然目光如炬,掃向萬裏遙、韓霏、秋羊、虎斑、呂似霞等人,露出殘忍笑容,道:“原來爾等叛逆都在,好極了,當真好極了。”

    虎斑朗聲道:“邵威靈,你本就罪惡滔天,如今想要與天下好漢為敵,我等也不能安然旁觀。”

    靈王當年殘害崖江派滿門,此後一直想吞噬虎斑、呂似霞二人體內靈氣,否則心中空蕩蕩的,頗不好受,見到二人,眼現異光,旁人與他視線一觸,無不寒毛直豎,忐忑萬分。

    但他此時心境超然,片刻已平複如初,向宋遠橋道:“本座依約而來,不知張真人又在何處?”

    宋遠橋麵對此人,仿佛直麵通天徹地的巨怪,加上自知理虧,不由得冷汗直冒,道:“恩師...恩師....身子不適,今日委實不便與...與國師交手,還請國師通融,暫且...寬限數日。”

    群雄聽得明白,登時吵成一團,心想:“咱們千裏迢迢、冒著洪水跑來替你武當助陣,這張老道居然三十六計,走為上策了?當真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靈王輕輕一笑,說道:“小道士,你莫要消遣本座。當天本座一聽張真人所言,當即饒過少林,應允今日之戰。張真人邀我上山,舉世矚目,如今卻言而無信,武當派當真如此下作無聊麽?便是江湖上的小毛賊,怕也不會開這等玩笑。”

    宋遠橋鬱悶欲死,知道若再推脫,從此武當在江湖上聲譽一落千丈,一蹶不振,門人行走江湖,再也抬不起頭來。可此事是他自作聰明,如何能累及滿門?

    他大聲道:“國師,此事錯在宋某,未能及時傳達消息。國師怪罪,理所應當,還請國師一掌擊斃宋某,以泄心中之恨。”

    陽問天、赤蠅、武當眾弟子齊聲道:“不可!”

    赤蠅搶出人群,道:“邵威靈,當年你我一戰,可未分出勝負,今日群英薈萃,在下再向你討教拳腳!”

    靈王目光輕蔑,走到山邊,忽然拍出一掌,刹那間群山巨震,風聲狂嘯,隻見一個黑手掌穿破浮雲,直落大地,那雲層間破開個二十丈方圓的大窟窿,許久無法愈合。

    連同赤蠅在內,見此神通,頃刻間心下大駭,無言以對。赤蠅慘然暗歎:“原來他....他境界已截然不同,到底怎會如此?”

    靈王森然道:“諸位聽著,今日張老道不來,在場各位,若不向我磕頭求饒,發誓效忠,一個也休想活著下山。”

    眾人驚懼已極,心想:“那張老道見這一掌之威,更是萬萬不敢來了。多年來,他龜縮山上,編造假話,將自己武藝吹噓的神乎其神,實則乃是欺名盜世之徒。”

    有人這般想,更有人當即破口大罵起張三豐來。宋遠橋等人倍覺刺耳,心如刀割,可眼下卻如何反駁得了?

    忽然間,武當真武大殿中,殿門緩緩敞開,群雄心中一動,每雙眼睛都朝那兒張望,每雙耳朵都豎了起來。

    殿門中漆黑一片,卻能見到一人影慢慢走出。

    來者鶴發童顏,衣衫邋遢,雙眼極為明亮,溫潤如玉,神采飛揚,每一步皆頗為沉穩,卻又不失輕快。

    群雄張大嘴巴,一時竟喊不出半個字來,眨眼間,那老道已穿過人群,站在靈王麵前。

    武當眾人當即跪倒,激動喊道:“師父!師祖!您老人家安好麽?”有些年少弟子情緒失控,竟淚水涔涔,哭泣不止。

    靈王心想:“原來這就是張三豐。”笑道:“張三豐,你弟子說你身子不適,可你眼下精神的哪。”說著指了指那被他一掌擊破、尚未凝固的雲環,意欲嚇住此人。

    豈料那“張三豐”袖袍一卷,忽然間,層雲旋轉,宛如漩渦,眾人扯開嗓子,拚命驚呼,不一會兒功夫,雲環已被填滿,山下雲霧漫漫,一如往昔。

    靈王臉上變色,身子微微退縮半寸。

    他一直覺得自己已冠於凡間,再無敵手。

    他從未想到這老道真有這等舉手翻雲的功夫。

    他隱約想著自己不明這老道底細,來的太莽撞了。

    張三豐並不多話,指著近處一荒山道:“此地不夠空曠,咱們去那邊動手。”

    話音未落,他輕輕一動,人已飛躍老遠,至那山峰之巔,這般又顯露功夫,更引得群雄如雷聲般大喊。

    這喊聲並非喝彩,隻因麵對這超脫常理之事,他們無法想得起讚美,唯有敬畏。

    深入骨髓的、本能般的敬畏。

    靈王高聲大笑,給自己鼓勁兒,又湧起豪情壯誌,追了上去,轉眼也到了那山峰上,兩人遙遙相對,一時並不出手。

    宋遠橋等也從未見恩師施展如此神功,心生激蕩,倍感自豪。隻是激動之餘,有幾個機靈人心想:“為何恩師聲音與平常不太一樣?莫非他真的患病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