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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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人重新聚首,選了個安靜的地方做事。
盧戈陽翻出了自己數年來在學院裏做的文章跟詩詞,隨手翻了兩頁,皺眉道:“怕是都不成。以前寫的文章,為了迎合先生,通篇矯揉做作,無亮眼之處。不知道那些大家賢達喜歡什麽樣的文風,就怕不對他們的品味,白白費了功夫。”
方拭非道:“那就改唄,總能出好的。”
何興棟拿眼睛小心瞄方拭非,然後遞過去一張紙:“方拭非,你看看這個。”
方拭非:“沒什麽特別的,就是字寫得好看。”
何興棟嘿嘿笑道:“我也覺得字寫得好看,然後就覺得文章寫得也好了。”
方拭非:“所以許多人覺得字如其人,你字好看就占了三分優勢。”
盧戈陽停下筆說:“奇了,你二人關係何時變得這麽好了?”
何興棟低笑道:“是我先前對他存了偏見,如今說開了,就好了嘛。將來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盧戈陽轉過身問,“你們怎麽說開的?說了什麽?”
“不,沒有說開,單是他一廂情願而已。”方拭非懶懶靠在樹上說,“何況我對他沒有偏見,從來都是真知灼見。”
盧戈陽:“咳,方拭非。你別這樣說。”
方拭非挑了半天,眼睛都挑花了,腦海裏什麽花花月月前前後後轉個不停,分不出什麽高下,揉揉鼻梁站起來說:“我得回去做飯了,明日再說吧。”
林行遠覷機一起站起來說:“我得跟她一起回去。”
方拭非將盧戈陽的論題跟論點記錄幾條下來,又摘抄了兩首詩,然後就拿起那張紙就回去了。
回到家中,方拭非把卷子甩到杜陵麵前,說:“師父,醒了沒?這你批批。”
杜陵“嗯”了一聲,兩手接過。隻看了前兩條就不看了,神色淡淡道:“這你寫的?”
方拭非擠眉弄眼地問:“怎麽樣?”
杜陵放到一旁:“你這輩子別讀書了,出不了頭。”
“哈哈哈!”方拭非大笑道,“這是盧戈陽寫的,何興棟想推他去刷行卷,我拿回來給你看看。”
杜陵麵色稍緩,才重新拿起來點評。片刻後點頭道:“尚可。是個用心讀書的。”
方拭非:“那您先看著,我晚上過來拿。”
林行遠麵露訝色,跟在方拭非後頭進了庖廚,小聲道:“你師父這樣偏心,你還笑呢?”
方拭非說:“沒什麽偏心,事實罷了。他為我煞費苦心,自然期許甚高。”
“我的先生是我師父,我師父是誰?天子之師。溥博如天,淵泉如淵。居上不驕,為下不倍。既明且哲,文理密察。盧戈陽卻隻能靠自己苦讀。”方拭非說,“盧戈陽學的四書五經,那是字。我學的四書五經,是天下大勢。我與他的立場不同,自然處事方法不同。如果師父已經這樣教我,我還是見識短淺,那的確沒什麽讀書的必要了。”
方拭非將米舀進鍋裏,加入水,蓋上蓋子,又開始片肉。
“所以,總說寒門難出貴子,確實是實話。背景有一定關係,更多的,其實是才學和見識上的淺薄。朝廷缺的,是能處事的人才,而不是會背書的人才。耳濡目染,有時候尤為重要。”方拭非說,“能做出學問的人,要麽去報效朝廷了,要麽去教達官貴子了,再要麽雲遊四方,不得誌就隱居去了,多少人會到鄉野地方做個普通的教書先生?啟蒙啟蒙,最重要的是德行身教,這很好。可普通的先生,從見聞來看,確實是淺了點。對學生裨益有限。”
方拭非歎道:“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有人弄一弄這民間的書院。”
林行遠在一旁摘菜,說道:“我父親是個粗人……”
“誒!”方拭非忙堵住他的話說,“這跟你父親可沒什麽關係。你父親乃邊關大將,驍勇善戰,久經世故,聰明著呢。”
林行遠:“你聽我說完。我父親是個粗人,偏偏又看不上別的先生,就辭退了我母親請來的夫子親自教我。他教我的全是地勢勘察,行軍布陣之類。”
方拭非:“別說了,我懂……”
林行遠大笑:“這不是與你師父有異曲同工之妙?他不讓我從軍,你師父難道還想讓你入仕不成?”
方拭非沒說話,麵無表情地站著。林行遠忽然就有了些尷尬。
……不!可!能!
方拭非說:“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麽?快點吃完了去做事。”
晚飯過後,杜陵就將卷子批好了。他寫得很簡單,都是隻有兩三個字的批注,方拭非看懂了,在一旁做補充。
林行遠本身就不喜歡這種繞口的策論、詩詞,看一下午已經是仁至義盡,現在點著蠟燭還得看,整個人頭都大了。
“隨便挑挑也就算了,難道真能給他請托打通關節不成?”林行遠抱著頭說,“京中一幹老滑頭,多的是人想把銀子送到他們手上。何洺不過區區縣令,上下都要打點,能有多少餘財?何興棟能為自己玩一次就夠了,還要為一個普通的同窗做這些?他樂意,他爹肯定也不樂意。不過玩鬧的事情。”
方拭非放下筆,將紙裝進信封了。
林行遠瞬間精神,問道:“改出什麽驚天好文來了?”
方拭非封完口,遞給他。
“怎麽還不給看?”他看了下信封外側,疑道:“王長史?”
方拭非:“我知道你能送過去,三日內送達,親自交到他手上,麻煩了。”
“你找他做什麽?”
“請他來水東縣玩兒啊。”
林行遠摸了摸裏麵的紙張,說道:“王長史又無實權,叫他來做什麽?”
方拭非說:“王長東是被貶職了,可他姓王啊。他叔父是朝中三品大臣,他姑母是後宮陛下寵妃,他在戶部有同僚好友。京中的關係比何洺穩固多了,指不定哪天立個小功,或陛下氣消了,就能調回去。別說他現在還是一名五品官員,就算他隻是一介布衣,憑何洺的風格,人來了也得尊尊敬敬地供著。”
林行遠狐疑道:“你怎麽對京城的事這麽清楚?”
方拭非去擰毛巾擦桌子,搓了兩下,說道:“你放心,我對你的事不清楚。”
林行遠將信一收,哼了聲,轉身出門。
·
何興棟跟盧戈陽興致勃勃地弄那文冊,竟然還真弄得有模有樣。數日不休,六七天後,就摘抄出了一本。
之後自然是不斷的刪改。
盧戈陽自己寫的東西,看不出好壞。何興棟肚子裏沒兩點墨水,更看不出個優劣。方拭非不想參和他們,隻是隨意提點兩句。總是要找其他人看看的。
何興棟像是完全沒考慮到錢的事情,整日開開心心地拉著盧戈陽商量。
最後在盧戈陽建議下,二人決定先去找水東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明經做指點。
結果書剛送進門,那老明經自己出來。他看也沒看,直接將書丟到地上。怒斥道:“何家小兒,盡想這些歪門邪道,不如好好念書,做點正事!當人人都與你一樣滿身銅臭?”
門口人圍了一圈。
何興棟笑還掛在臉上,卻被當眾羞辱。
方拭非還以為何興棟會跳起來把書砸那老明經臉上去,結果他隻是彎腰撿起來,拍拍上麵的灰塵,臉上不見怒色,嗬嗬笑道:“走吧,莫理他。這人心高氣傲,鼻孔朝天,自視清高。吹出來滿身虛名,真以為自己是曠世奇才了。”
方拭非輕笑:“喂,你都會說好幾個成語了。”
何興棟:“那是自然。不就四字,四個字的,說說話嗎?”
盧戈陽也被逗笑了。
何興棟一揮手道:“走,我請你們吃飯去!”
那老明經呼道:“何家小兒!你站住!”
何興棟作勢要擼袖子。方拭非先行轉過身,抱拳道:“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小生以為,像李公這樣的大才應該是知道的。”
方拭非伸手一指:“這其實不是何公子的書冊,這是太傅杜公先前留下來的文集。被您就這樣摔到了地上,不屑唾棄。小生無話可說,告辭。”
那老明經臉色微變:“你們幾人是在作弄老夫?”
何興棟勃然大怒:“你這老匹——”
盧戈陽捂住他的嘴,賠笑道:“告辭告辭。今日叨擾,實在抱歉。我們這就走,馬上走。”
說罷又用腳勾了下方拭非。這人鬧起事來可比何興棟危險多了。
方拭非又是朝他躬身作揖,抬起頭燦然笑道:“沒意思。”
三人轉身,大搖大擺地在街上走了。
回到書院,三人坐在院前的長階上悶悶喝酒。
“真叫人生氣,”何興棟越想越憋屈,拍腿道:“叫人生氣!!”
方拭非給他倒酒。
“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盧戈陽兩手端著酒杯,深深一歎:“你我哪日各奔東西,還能坐下來喝喝酒嗎?”
“說這個做什麽?得不得誌,不就是自己過得痛不痛快嗎?不得誌的時候,什麽都是安慰人的假話。得誌的時候,說的什麽狗屁都是真話!”何興棟說,“你看方拭非,從來不說這些悲春傷月的話。”
“好!”盧戈陽大聲一喝,“若我哪日得誌了,必然替你出氣,叫別人不能欺負你!”
何興棟:“好!”
二人愉悅碰杯,爽快飲盡。
何興棟轉向方拭非:“方拭非!”
方拭非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
何興棟又來纏她:“方大哥,喝一杯嘛。”
方拭非起了層雞皮疙瘩,嫌棄躲開。
真是敗給他了。
·
這幾天方拭非一直跟著何興棟,基本上寸步不離。明裏暗裏地盯著他四處轉悠。
林行遠問她是做什麽,方拭非說等著何興棟去賺銀子。
方拭非說:“何洺為人謹慎,肯定不會把贓款藏在自己家中。”
林行遠:“為什麽?自己家不安全嗎?”
“你知道上任長史是怎麽落馬的嗎?”方拭非拍手笑道,“他將大把的銀錢放在自己家裏,被家裏奴仆發現了。恰巧這人性情暴戾,又喜歡打人,一次奴仆受罰,忍不了了,又不敢偷錢,就拿了他的銀子丟到大街上。百姓一湧而來,廣而告之,被朝中死敵抓住機會狠諫一本,後來他就被貪汙查辦了。”
林行遠:“……”
方拭非繼續說:“也不會是在什麽僻靜無人的地方。”
林行遠:“這又是為什麽?”
方拭非搖著手裏的書道:“因為總要進進出出,身為官員,不去處理公務,反複出現一個偏僻的地方反而太過顯眼。如果不巧被人發現,覷機偷了。哭都沒地方。”
林行遠:“那在哪裏你心裏不是已經有數了嗎?”
“有數。”方拭非低下頭說,“我再看看。隻是想看看何興棟會怎麽做。”
林行遠:“他是你的朋友……”
“別說他是我的朋友,”方拭非說,“就算是我師父,非走到這地步,我也敢做。”
林行遠心道,竟然沒有否認,那你還真是拿他當朋友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