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馬嘯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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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大昭先帝溘然長逝;太子溫耿繼位,改國號:昭啟。
一個曆經四朝的泱泱大國,舉目五洲四海,一派海晏河清,歌舞升平。
如此一個富國強邦,暗中到底有多少豺狼虎豹在逐逐眈眈,已是不言而喻。偏是這位新帝又是個以文載道的君主,稱帝不久便偃武修文。
在蜜罐裏待得久了,人總是容易犯渾,滿朝文武竟無人進諫。
深究其因,實乃受先帝影響頗多。先帝當政幾十年,雖不曾革新治國安邦之道,卻是重文輕武,一直疏於厲兵秣馬。
“文以治國,武以安邦,相輔相成,缺一不可”的立國安邦之道,是多少代國君、多少能人將士用鮮血祭來的古訓?
顯然,那些血的教訓已經在這盛世的長河中,被逐漸遺忘。
曾經以蒼生之血染紅的旌旗,一旦被拋擲曆史長河裏,注定要以褪下的血色流轉山川河海。
未及半年,北疆的連綿烽火就打了當朝國君一個響亮的耳光。
趁大昭朝綱不穩之際,異族頻頻來犯,邊域戰事連連。風高之時,那漠北的狼煙疾走十裏地,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生靈塗炭。
朝野之上風雲瞬息萬變,盛世之邦海沸山欲搖。
更可悲可歎的是,一時間,泱泱大昭竟找不出幾個能獨挑大梁的王侯將相,領兵率軍守這江山寸土。
最後,隻得昭南王與前朝武將定北侯率軍麾戈千裏,戎馬倥傯兩年有餘,才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
曆時兩年,兵荒馬亂、風雨飄搖的大昭,總算是在亂世中喘了口氣。
*****
錦州飄起漫天的鵝毛大雪,馬毛蝟磔、冷風割麵。旌旗浸血河,兵戈橫遍野。皚皚白雪漸漸覆蓋大地,卻蓋不住這馬革裹屍、血流成渠的亂世。
途徑的風霜裹挾著血腥味,吹往大江南北。
一場長達兩年有餘,以澤量屍的戰爭,終將以這場瑞雪煞尾。
死去的人白骨錚錚,活著的人椎心泣血。一將功成萬骨枯,人們跪天跪地,跪將士。
這滿城的哭聲,不知是喜是悲。
“水……”滿目橫屍殘骸之中,一隻血肉模糊的小手抽動了一下。
耳邊除了疾馳呼嘯的嗚嗚風響,盡是忽高忽低的泣啼聲,聽著像是書上說的往生路一般。
惛懵間,江離人隨手抓了一把雪放進嘴裏。瞬間就似口含無數刀片一樣,疼痛難忍。
她的臉上都是泥土還有血漬,完全看不清是長了個人臉還是鬼麵。
終究還是生吞了這口冰渣子,鹹腥的味道灌喉而入。她難過得就快要死掉,可是,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救命……”江離人痛苦地低泣出聲。
如是蚊蟲低語,幾不可聞。
疾風暴雪中,竟有人聽清了這一絲塵埃不驚的聲音。
江離人被人從廢墟裏扒了出來,辯不清耳邊是何種情況,她甚至虛弱到抬不起眼皮,僅存一絲幾近遊離的意識。
“沒有水,喂她這個吧。”
迷迷糊糊間能聽清這麽一句話。緊接著,有人往她嘴裏喂了點東西,頃刻間口舌又像是火在燒一般,辣得生疼。
是酒。
冷酒入喉,暖意漸漸流入四肢百骸。稍時,她終於覺得自己是活過來了。
“將她送去城治,待宅眷領回去。”
話是這麽說,隻是亂世過後,萬魂歸虛。眼下這些人還有沒有眷屬,誰知道呢?
恍惚間,江離人睜開一絲眼縫。依稀瞧見白馬之上一人身姿挺拔,甲胄戰袍,墨發迎風。
瓊花繞枯樹,白馬嘯西風;梟雄鐵衣寒,巍巍立雪中。
江離人將這個背影,凝眸比作一張畫。
……
蹉跎數日,斷斷續續的雪天放了晴,舉目碧空如洗。
凜冬將盡,歲除已至。
本該是張燈結彩、鑼鼓喧天的大好節日,西北邊陲這座小城裏麵,卻隻聞哀樂長鳴,喪鍾滿城。北風卷過之時,路邊成堆的紙錢能掀起一丈高的紙浪,有如波濤滾滾。
錦州是這次漠北戰爭中,遇難受災最為嚴重的一個城池。好多人都死了。
江離人自小與母親相依為命,在錦州不曾有其他親人,師父與師兄早年間也遊曆四海去了。所以,她現在隻安安心心養著身子,旁的事情亂不得她心。
獨身靜坐在軒窗前,發髻未梳,形象憔悴。姑娘底子是極好的,就是沒點生氣,看著頗叫人心疼。
江離人眺望外頭途徑的素縞黑棺,奠旗白條。他們朝著枯木山的方向走去,來來回回的人,換了一批又一批。那條路上的積雪,留下了很長一排腳印,似乎怎麽也望不到盡頭。
黑棺裏躺著的,尚有歸途。這滿城之中,無人認領的屍首何其少數。
那些亡魂,黃泉路上連個相送之人都沒有。
歎盡這漫天霜雪,一夜間竟作孤墳無數。
江離人的眼底盡是漠然,十七歲的少女,仿佛是看淡了生離死別、七情六欲。
是啊,她也是死過一次的人。
原以為自己那日被救是發生在永安城,怎知一朝夢醒,竟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錦州。
猶記得那日自己是如何慘死在楊晉和江映雪手中的,本以為就此與這個紛擾塵世斷卻所有。不曾想,如她這般之人還有悔過自新的機會……
“阿離。”
聞聲,江離人轉過頭看向來人。
“娘。”她莞爾一笑。
命運待她不薄,前世與她同一天被那對狗男女害死的母親,如今還能安然無恙地站在她的麵前。
所幸不是她獨自苟活於世,人生終歸還有來處。
孟三娘端進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柔聲道:“來,吃點。”
江離人點了點頭,伸手接過孟三娘手中的碗。
孟三娘在她身旁坐下,看了一眼窗外,不免長籲短歎。
“等你身子好了,娘親料理好這裏的一切,我們就去永安城。”
聞言,江離人握著羹匙的手一頓,眼瞼微微顫動。
須臾,她淡淡地“嗯”了一聲。
拋妻棄女十七年的江遠山來信了,說要接她們母女回長梅山莊。江離人想過要阻攔母親去永安城,就當前世所發生的一切是噩夢一場。她隻願粗茶淡飯,與母親在錦州安穩度過餘生。
可她也知道,她勸不了。尤其是在經曆過兵荒馬亂之後,母親更是對那個年少時傾心以赴的江遠山牽腸掛肚。
或許吧,曆經生死之人,方知自己最怕遺憾些什麽,彌足珍貴的東西也就顯而易見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