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雲海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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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記掛前時之約,初九日剛卯時,雲曉竹便從寄心苑東梢間的床榻上,把睡意正濃、披頭散發的少女從暖被中挖了出來,尚未來得及收拾,便捎上她的寵物豬,風風火火往聞道台殺去。
彼時天光正早,空曠平整的聞道台上除了一個黑黢黢的單薄身影,四周一片寂靜。從聞道台滄靈石上極目遠望,隻能隱隱看到天上稀疏的點點星辰和萬丈峰下與黑暗混做一團的樹影。
兩個女子就著涼石盤膝而坐,偶爾有陣陣寒風伴著濕氣襲來,隻聽到嘖嘖砸牙的聲音……
“你很冷嗎?”單靈夕打了個寒顫,抱著腿悠悠地問。
雲曉竹尋著熱氣的方向挪了挪屁股,咬牙道:“不……不冷!”
單靈夕回頭看著身後漆黑的小圓球,挑眉:“當康,你很冷嗎?”
當康豬齜著兩顆大尖牙,不平道:“隻聽說世上有附庸風雅的人,哪裏聽過有早起看日出的豬……啊……啊嚏,兩位姑奶奶忒不厚道!”
“我——好——冷!”單靈夕抖如篩糠。
雲曉竹忙歉然道:“早……早知如此,便提了雲被過……過來!”
單靈夕歎一口氣:“你就是缺乏經驗啊!”
雲曉竹啞然。
正安靜時,一道陰測測的低沉男音在眾人耳畔刮過,那聲音輕輕的,帶著死亡的味道和地獄的冤魂氣息,聽得人寒毛豎起,頭皮發麻。
——“小妹妹,需要哥哥抱抱,給你們一點點溫暖嗎?……豬滾開……”
雲曉竹哆哆嗦嗦地回過頭去,隻見四周除了她們兩人,哪還有旁的。頓時嚇得花容失色,驚叫一聲,嗖的鑽到單靈夕懷裏。
單靈夕寒著臉,盯著二十步開外的單薄身影。那身影背對著他們,辨不出男女,似正在埋頭掃地的模樣,一步步認真而虔誠。
她皺眉問道:“那是誰?”
雲曉竹小心翼翼的抬起低埋的頭,整了整垂墜的發絲,低聲道:“你……你是說掃地的人嗎?”
單靈夕緊盯那似曾相識的背影,若有所思。
雲曉竹附在她耳畔道:“那……那是飛雪師伯的癡心仰……仰慕者——魔之一族四皇子軒……軒轅北暻,曾……曾經六界有名的花花公子。”
當康豬高高豎起八卦的耳朵,待聽到“軒轅北暻”四字時,激動得直哼哼。後突然想起如此激動於自己成熟穩重的性子不符,又擺出老氣橫秋的語氣道:“四皇子名聲在外,本豬妖亦早有耳聞,沒想到,近十萬年失了蹤影,卻是在這須彌山上……呃,掃地。真是混得不錯……”
當康豬話未說完,那道陰測測的聲音再次傳來:“本皇子也早有耳聞——豬妖的肉烤出來,特別的香……”
聞聲,當康嗖的一下,鑽進單靈夕懷裏。
單靈夕輕聲一笑,拍拍當康圓圓的肚子,正安慰了一句:“四皇子逗你玩呢……”
卻聽耳邊突然妖風四起,而後是雲曉竹驚悚的聲音:“鬼……鬼……”
單靈夕一抬頭,借著昏暗的光線和星光微弱的亮度,一縷飄逸如瀑的長發忽然從腦門上掛了下來,然後是一雙幽黑的眼睛,正透著賊亮亮的光如泣如訴地盯著她的嘴,向上正是碩大的鼻孔,華麗麗的在她鼻息處晃蕩著。移位的五官安放在滑稽的頭顱上,麵前出現的赫然便是一隻倒吊的人形蝙蝠……
隻看了幾秒鍾,單靈夕便毫不猶豫的出手,一個巴掌淩厲地招呼過去。整套動作連貫瀟灑,毫不拖泥帶水。
“啪!”——伴隨著響亮耳光聲的是一個無比淒厲的嗷嗷慘叫:“小老婆——你好狠……”
單靈夕在黑暗裏望著自己的手,學著陸壓的語氣,陰惻惻道:“對不起,手抽了一下!”
那團受了重創的黑影,狼狽的在地上打了個滾,再利索的跳了起來,就如一隻靈活的猴子般,瞬間竄到了滄靈石上,擠到眾人麵前,無比激動道:“凡間有詩雲,人生有四喜: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沒想到我軒轅北暻有生之年,還能在須彌山上看到日思夜想的你……”然後便是一長串豪情萬丈的如魔笑聲響徹山穀。
單靈夕嘴角狠狠抽了抽:“不巧,在下也曾聞得人生四悲:久旱逢雹子,他鄉遇渾人。金榜重名姓,洞房一場空!”而後,她悠悠續道:“誠如當康所言:在須彌山掃了十萬年地還能活蹦亂跳的。足以證明,閣下混得還不錯。”
軒轅北暻摸摸頭,嗬嗬幹笑了兩聲:“馬馬虎虎,馬馬虎虎!”
突來的變故讓雲曉竹張大了嘴:“你……你們認識?”
軒轅北暻大手一揮,一把摟住紅衣美人,豪爽笑道:“她是我小老婆,你說我們認識嗎?”
單靈夕冷冷的掙脫了青年的懷抱,挑眉道:“剛才那一巴掌,爽不爽?”
軒轅北暻不理會少女的冷淡,右手一伸,親密的撈過她的纖肩,聲音打著顫說:“如此良辰美景,如此詩情畫意,重逢如此花容月貌的你,在下恨不能賦詩一首,聊表激動之情!”
少女道:“滾……”
男子答:“好的……”然後立馬鬆手。
雲曉竹驚訝萬分:“你……你說靈夕姐姐是你的小老婆,是真……真的嗎?”
軒轅北暻又左手一伸,一把撈過藍衣少女的肩,親密道:“當然是真的!我大老婆是你師伯,小老婆便是她……姑娘,你願不願意做我的三老婆?”
正激動處,一個稚氣中略帶痞氣的聲音從身下傳來,一把澆滅了他的熱情:“哇!你有這麽多的老婆,難怪要在須彌山上掃十萬年的地……”
軒轅北暻被拂了麵子,陰惻惻地低頭道:“本皇子還聽說,豬妖的肉做成炸五花丸子也甚好!”
當康豬咬著單靈夕的袖角哼哼道:“他欺負我!”
紅衣少女不屑:“他那是隻挑軟柿子掐!”
軒轅北暻哽了一口老血,最後化作一聲無奈的長歎。
良久,雲曉竹悠悠道:“靈夕姐姐,四……四皇子倒真是世上難得的癡……癡情人。隻為了一麵之緣,便在這須彌山上耗費了十……十萬年光陰,卻未能換……換得師伯一點情誼。”
單靈夕思索不語。以為美人被感動的魔族四皇子聲情並茂的在一旁狠狠掬了把辛酸的淚。
紅衣美人突然抬頭問道:“你是怎麽上來的?”
軒轅北暻再次哽了一口老血:“送了拜帖,陸壓許我上來的……”
紅衣美人又問:“有下去的方法嗎?”
軒轅北暻順溜道:“但凡陸壓的徒弟,便能來去自如!”
單靈夕目光炯炯地盯著雲曉竹。
雲曉竹激動得搖頭擺手道:“我……我的輩分不夠,沒……沒有師尊的玉符!”
單靈夕望著遠處越來越明朗的風景,嘴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
……
天漸漸亮了,腳下的山河逐漸清晰。迷霧中的山巒、鬆柏一個個探出頭來,像調皮的孩子。天地相接的地方,初生紅日把雲海染得通紅,萬道佛光掙脫天幕,帶著謎樣的色彩,讓灰蒙蒙的天空璀璨無比。須彌山的萬千生靈沐浴著蓬勃仙氣和漫天佛光,在田野、山峰、草地上虔誠膜拜。滿山的奇花競相開放,青鸞、重名仙鳥的尾翼閃著奪目的光彩,在天空中嫋嫋盤旋。目光所及之處皆是世上最美的風景,口鼻間進出的皆是世上最純粹的空氣。
溫和的日光下,觀景人緩緩閉上了眼睛,全身每根血管流動的液體沸騰著,每一個毛孔張開自由的呼吸著,身下的涼石漸漸暖起來,天地間一片寧靜安詳。
其實,在須彌山上安家也不錯……
不知過了多久,單靈夕是在一陣洪亮的鍾鳴之聲和熟悉的藥草香味觸動下悠悠轉醒的。睜開眼所見的是一片蔚藍的天空和一輪炫目的紅日,身上覆著一件男子的白色直襟長袍,觸手質感極好,且帶著暖暖的溫度和淡淡的墨香。她披散著一頭亂蓬蓬的長發,僵硬著起身,揉揉幹澀的眼睛,待逐漸看清周遭景物,任她再強大的心裏建設,也禁不住紅了麵皮。
謔!好壯觀的場麵……
寬闊莊嚴的聞道台早已不複卯時冷冷清清的光景。
台上,白發蒼蒼的卜算子上神端坐書案前,正用平和嚴謹的嗓音講解六四爻辭,身後兩個清秀恭敬的小仙童隨伺,案前一把拂塵、一盞清茶為伴,端的是凡間老成持重的夫子模樣。
易經占卜之說,本就玄妙精奧,且不同的人見解不同,各派係數千年來爭論不休。之前,單靈夕自六界亦聽過不少版本的論調,而卜算子所講所述卻是異於常人的新穎實用,推演邏輯緊湊明晰,兼與陰陽太極等術相互佐證,確是讓人歎為觀止、茅塞頓開。
台下,端坐著或男或女、或老或幼十餘個仙者,皆是清一色的著雪色長衫並玄色束帶,麵色恭敬,學意誠誠。聽到玄妙之處,有的急急小注,有的抓耳撓腮,也與凡間早課的情形大致相同。
而與聞道台相對的,卻有兩處奇觀。
一處正是與聞道台迎麵而立的百丈懸崖,半山腰陡峭嶙峋的崖壁上恰有一塊凸起的平台,長約四米,寬約兩米,平台四圍有皚皚青鬆、碧綠藤蔓遮掩風雨日光,竟鬼斧神工的形成了一個視角極佳的觀景處,上麵的人正好將聞道台上的一切盡收眼底。此時,白衣單薄的創世之神正肅立於觀景台前,懸腕運筆,瀟灑恣意,其態宛若蒼鬆,其勢翩若驚鴻。
另一處,正是觀景台下,一株寶相莊嚴的菩提樹前,由一頭豬、一個藍衣少女、一個白衫青年,一個花哨男子拚湊出的一副略顯滑稽的畫麵。
豬,再一次被紫色的大羅仙繩縛住右後腿,倒吊在樹上,一片白花花、圓滾滾的肚子暴露在空氣裏,甚是討喜;藍衣少女頭頂一本厚重的佛經,保持著金雞獨立的動作,一絲不苟的站在樹下,甚是嬌俏;白衫青年手執書卷,溫文爾雅的站立在少女旁邊,一邊聽課,一邊為少女拭汗,甚是溫柔;隻有著一襲草綠衣衫,發束紅繩,腳蹬紫雲靴,腰係黃絲緞的花哨男子,提著一把破笤帚來回拂塵。這男子雖麵如冠玉,卻因奇葩的著裝風格顯得不倫不類,甚是……滑稽。
單靈夕甩了甩頭,左手擔著白長袍,緩緩向菩提樹下走去。
及至近處,她伸出右手食指,指著當康的豬鼻子,麵色平和的剛說了一個字:“你……”
善解人意的豬妖立馬回答,態度端正誠懇,語氣委屈非常:“你是要問本豬為什麽被吊起來?被誰吊起來的嗎?其實,本豬也不太清楚……隻記得今早和你們觀日出時迷迷糊糊睡著了,然後被一股強大的仙力從你的身上提了起來,倒吊在此處已有一個時辰。事情經過便是這樣了!”
“喔,謝謝!”單靈夕為它的解惑,態度誠懇的點了點頭。而後向左小挪了一步,指著金雞獨立的藍衣少女:“你……”
雲曉竹驕傲的立馬說道:“我……我不像當康,我是誤了早……早課的時辰,被師伯罰……罰站一小時!”
單靈夕了然的點點頭,而後皺著眉問白衣書生:“你又是怎麽了?”
遊初寒無奈的輕笑:“我是陪曉竹罰站的!”順帶還盡責的補充一句:“當康是被師尊罰吊的!”
單靈夕同情的看一眼樹上滿臉生無可戀地當康豬,微歎了口氣。而後,她麵無表情地來到軒轅北暻麵前,還未及開口,一身花哨的男子便握著笤帚,笑盈盈地主動澄清:“本皇子格局高,才不似他們般沒出息到被罰站……”
少女似笑非笑的看著他,一本正經道:“我對你的事,不感興趣!”
花男子瞬間石化。
單靈夕右手取過白長袍,對軒轅北暻平靜道:“衣服是閣下的吧,還是披上順眼些!”
花男子再次被噎住了……良久,順了氣,才苦著一張俊臉回了一句:“小老婆!這喪衣是陸壓的,你看我像這麽沒品的人嗎?”
單靈夕被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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