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情之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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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番風雨塑孤寒,久憑欄,忍難言,落葉知秋,白露灑庭園。欲阻香魂歸月殿,空有淚,看花殘。那堪一病臥經年,木床前,任壺懸。巫祝無靈,撒手棄塵寰。曾對青絲說皓首,千萬恨,問重泉。”

    夢裏,她又回到了落英繽紛的不周山,撚一把初春杏雨,掬萬千思緒愁殤。

    風華絕代的男子,手持玉笛,立忘川河畔,笛聲裏滿是訴不盡的纏綿相思。許多年以後,他的鬢角已爬上絲絲白霜,皆是歲月染透的淒苦哀涼。

    紅衣嬌豔的女童頭戴花串,蹦跳過來,仰著小臉問他:“葉雲深,你便天天在此處,她也不會再醒來,你這樣傷春悲秋作什麽?”

    男子停了笛聲,蹙眉,舉起玉笛朝著她的腦門狠狠一敲:“不敬尊長,該打!”

    女童齜牙咧嘴地撫著自己發紅的額頭,跳腳怒道:“你是仙,竟如此迂腐俗氣。天命又怎樣?神意又怎樣?這世上總有能起死回生的東西,救得了她,也救得了你,何苦在此處畫地為牢、耗費時光?”

    聞言,男子怔愣地看著恣意瀟灑、青春年少的幼女,良久抬手摸了摸她略凸起的額頭,一聲歎息:“你還小,不懂……”

    女童怒其不爭,粗魯的拍開頭上纖長的手,不耐道:“即便這世上真的沒有大羅仙丹能夠救得了她,數億塵世裏總還有其它女子可配得上你,又何苦在一棵樹上吊死!”

    男子愕然,蹲下身瞅著麵前的孩子與亡妻逐漸重合的容顏,苦笑道:“這套調調,又是誰教你的?”

    女童傲嬌地嘟嘴:“半山腰的小狗蛋子,還有山頂的荷葉精,他們都這樣說……”

    風華絕代的男子寵溺的把她抱坐在大腿上,望著遠方無盡的忘川河,悠悠吟了一句:“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女童扯了他的衣袖,帶到嘴邊便是一陣猛咬:“看吧!都是這些酸詩把你害的……”

    男子低頭看著自己口水淋淋的袖口,皺眉道:“你是小狼崽子變的嗎?”

    “我牙癢癢!”女童張開嘴,齜著一口搖搖欲墜的小碎牙無辜的說:“再說了,我若是小狼崽,你便是一隻大尾巴狼……”

    男子愣了愣,忽而笑出聲來,在女童粉粉嫩嫩的臉上猛啜了兩口:“你呀,小小年紀如此毒舌,今後一定是個惹禍的主!”

    女童露齒一笑,不假思索豪情萬丈道:“這有何懼?將來我便嫁了這天上地下最厲害的,即使毒舌又有誰敢說不服——不服來戰!”

    男子嘴角揚起,扯著孩子的小辮兒道:“你可真有出息啊!小小年紀便想著抱人大腿了?”

    女童一臉理所當然:“軒轅北暻那家夥說了,有大腿為什麽不抱?又不是傻子……”

    男子但笑不語。他抱緊懷中的孩子,聞著她頭上的發香和花香,眼中難掩一點惆悵:“夕兒,明日便是你娘的生辰,你自去山上玩吧,爹爹要去陪她幾日……”

    聞言,女童不滿委屈的瞪著他,還生生擠出半點眼淚花兒:“我知道自個兒是散養的,待你老人家哪天不要了,放生便是!”

    男子咬著她的小耳朵,幽幽道:“這幾日,我總想著,若你娘在,不定有多疼你。我們一家三口,該有多快活!”

    女童扯了男子的袖口,抹幹了自己的眼淚,抬頭對他說:“斯人已逝,我隻在乎活著的人是否快樂。你要什麽,求什麽?等我長大了,便是上天入地也給你尋了來。”

    男子擁住女童,眼睛望著家的方向,平靜說道:“——我要的,便是終有一天,所愛的人能夠回應我……”

    ……

    我要的,便是終有一天,所愛的人能夠回應我。

    是誰在耳邊低聲呢喃,似咒語又似誓言。

    黑暗裏,單靈夕一個激靈,從床上彈了起來。

    她緩緩睜開眼,仔細分辨著是否仍在夢境中的不周山。朦朧之間,一個纖細的身影依偎在身邊,點點光亮透了過來。待完全適應了,周遭的景物漸漸清晰,赫然是寄心苑東梢間自己的房。她怔愣望著自己右手腕處的銀鐲發呆,恍惚如夢。

    被聲響驚醒的慎言仙婢眨巴著眼睛,歡喜的望著她,滿臉關切的問:“姑娘醒了,身上還疼嗎?可要喝水……”

    她迷迷糊糊的搖搖頭。身上的確還有些許疼痛,但疼得一點也不真實。她問:“我睡了有幾日了?”

    慎言起身斟了茶水,遞到她麵前,恭敬答道:“已有一日一夜了!”

    少女接過茶杯,猛灌了一口,幹澀的嗓子才慢慢緩解。恍惚間,她憶起自己昏迷前的事,有些不確定的問:“當康呢……那日之後,又發生了什麽?”

    慎言細心為她攏了被子,抱歉道:“小仙隻知,昨日是遊初寒和曉竹上仙送了昏迷的姑娘回的寄心苑。後來,飛雪上神又遣了浮生閣的人專程送來大羅天療傷聖藥玉清散,才治得姑娘背上的雷電灼傷。至於其它事,小仙卻是不知。”

    單靈夕看著手腕上的物事不語。

    半晌,門吱呀呀的開了,帶動門簾的珠串發出悅耳的響聲。水藍紗衣的少女端了熱騰騰的大海碗進來,臉上滿是恬靜的笑意:“靈夕姐姐,我……我做了酒……酒釀團子,你快趁……趁熱填填肚子。”

    一股米酒和糖水的香味隨著熱氣撲麵而來,縈繞在房間裏久久不散。

    單靈夕接了藍衣少女手中的大碗,莞爾一笑:“你倒把我當豬養了!”隨後,似想到了什麽,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

    雲曉竹知她掛念小妖,柔聲安慰道:“那日後,當康便被白……白澤仙官帶走了。不過,仙官臨走前也說……說了,隻要姐姐在三日內能給師尊一個滿意的答……答複,師尊定會遂了你的心願。”

    少女舀了一小湯勺團子,答非所問地回了一句:“還好,能入口!”

    雲曉竹愕然,附身貼耳好奇問道:“靈夕姐姐,師……師尊那日究竟跟你說了什麽?還有這幾日,飛雪師伯也……也奇奇怪怪的,不僅送了藥,還遣人來問……問了幾次,我知道她以前是最痛恨妖族的!”

    少女搖頭不語。

    半晌,雲曉竹悠悠歎了一句:“天界的喜……喜帖我師傅已送出去了,我與初寒師兄隔天便會舉行大……大婚之禮。這兩日,泛音殿和十三天皓庭園籌備禮……禮宴已忙翻了天,你受了傷要好好養……養著,不過別忘了二十一日吉時來喝我和師兄的喜……喜酒!”

    “隔天嗎?”少女喃喃自語。她記起,那日,也是陸壓所給的最後期限。

    雲曉竹接了她手中的碗,盈盈笑道:“其實,師……師尊向來不喜紅塵俗禮,此番卻遣了師傅上十……十三天稟明玉帝。這樣慎重,天上的仙神們又有誰敢不賣須彌山薄……薄麵,少不得要在這裏折騰好幾……幾日。隻是盞虛師伯至今未歸,卻有些遺……遺憾!”

    少女望著她明妍的麵容在燭光下更顯溫婉美麗。

    果然,新娘子才是最動人的!

    ……

    當夜,雲曉竹在寄心苑陪了她半宿,天色微亮才匆匆離去。

    第二日,在床上想了許久的少女早早便起了床,拒絕了慎言、慎語的幫襯,在寄心苑的小廚房裏挽袖忙活了一陣。烹了茶、做了精致的點心,徑直往淩雲殿送去。

    清晨,淩雲殿外的紫藤花海仍舊開得恣意爛漫。而陸壓所在之地祥光籠罩,仙霧繚繞,靈氣似乎比往日更甚了一些,引來周邊生靈駐足沐浴神尊仙澤,久久不肯離去。

    彼時,紫藤花樹下紫衣輕紗的女神一雙妙目始終凝視著淩雲殿緊閉的門,一動不動多時,不知在思考著什麽,連背影也透著一絲落寞寂寥。

    單靈夕托著茶盤從紫衣上神麵前經過,看到她微潤的發梢,皺眉停了下來。

    一紅、一紫兩個容貌絕美的少女,並立、沉默著站在如畫的山水之間,氣質超然、身姿玉立,足讓山水為之羞色。

    一炷香後。

    百裏飛雪仍然保持著凝望前方的姿勢,平靜問她:“為什麽不進去?”語氣已不複前時的咄咄逼人、無情冷厲。

    她亦平靜回道:“你不是也沒進去嗎?”

    紫衣上神唇角微挑,自嘲著:“隻想遠遠的再看一眼,卻沒有踏出這一步的必要了!”

    她挑眉:“不踏出這一步,他又怎會知道?”

    百裏飛雪仰頭一歎:“又有什麽是他不知道的?隻是有些不必要的麻煩,他從來不沾!”而後,紫衣女神目光灼灼的看著她,認真問道:“那日,當康天劫之時,你為何肯舍了命的救他。你與他,不過萍水相逢……”

    少女神情有些莫名:“什麽事都需講原由嗎?想做,應該做,便做了……不過心之所安罷!”

    聞言,紫衣上神美目閃爍。思慮半晌,繼續問她:“你為什麽也不進去?”

    少女低頭看一眼漸涼的香茶,平靜回道:“來時,想著再去求他一次,說不定他會心軟,救當康一命。走著走著,便慢慢想通了,這一定不是他要的答案。若陸壓是那心軟之人,也坐不了今時今日的位子!——如此想來,也沒有踏出這一步的必要了!”

    百裏飛雪搖頭,緊蹙著眉:“你不像是個傻的。師傅對你自與對旁人不同,你難道不知?這數十萬年,他從未像那日般雷霆震怒過。”

    少女莞爾一笑。心道:昨日之前並不知道,夢醒之後便知道了……她抬抬微酸的手臂:“我們這樣說話不累嗎?”

    紫衣上神啞然。

    少女矮了身子,擱了托盤,席地而坐:“莫不如,我請你喝茶,吃點心!”

    紫衣上神難得沒有拒絕。

    少女放低聲音道:“如此風水寶地,還可以偷得帝尊半點靈氣,何樂而不為。”

    紫衣上神垂頭閉上雙眼,憶起往事,悠悠說著:“數十萬年前,妖獸犬因襲擊了我的家鄉,一夜之間屠殺了半數的人。第二日,活下來的村民為了保命,向犬因妥協讓步,將貌美的十名童女送上祭台,希冀從此與妖獸相安無事……那時,我被縛在祭台上,望著身旁一個個慘死的同伴和祭台前冷漠的昔日麵孔,滿腔的憤恨和絕望。遂發下重願,便是不入輪回,亦要屠盡妖族……”

    少女遞了茶盞,卻沒有打斷。

    “也正是同一天,我遇見給了我第二次生命的人。那日那時,天邊雲霞似血,白衣華發的神行走在萬丈紅塵中,腳踏磊磊枯骨,目光裏隻有冰霜不見悲憫。他從祭台邊經過,仿若一名真正的路人,即使天地傾塌也無動於衷。我便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腦中一片空白。心裏悲哀的期盼著,若能得尊神轉身,便是一刻後死去也是此生無憾了。後來——他竟突然從原路折回,喚了犬因,隻道了一句”我與她有師徒之緣“。犬因驚懼不已,逃進了四危山,從此便再未出來。”百裏飛雪淺飲一口,神色中有敬仰,也有淒涼。“這些年,我常常在想,為何那時聽到師傅說起師徒之緣,會那樣開心快活……而如今,卻隻覺得悲哀。其實——師傅一直沒變,變的人是我。我與他的緣,不過那師徒二字罷了!”

    單靈夕怔怔的。腦中忽而浮現出創世之神遊離於三界之外,無悲無喜行走於天地之間,疏離淡漠冷清避世的模樣,卻與須彌山上對待自己的種種,似有不同。

    曾經,他說不願同她擔了父女之名;他說帶她閱盡世間風景;他在她晚歸時留下滿園的燈火;他為她添菜備膳、化解煞氣,擋那滾滾驚雷;他為她的夜雨外出和不知天高地厚而動怒;他囑她歸來有期、不得擅離……而多少年前,亦是他賜她骨血,給予她生的契機!

    無業淵對弈、淩雲殿同膳、聞道台逗趣、寄心苑軟語、非聖宮閑步……這創世的神靈力無極、位重權高、霸氣無匹、驚才絕世,站在善與惡的邊緣,掌六界生死,睨芸芸眾生,一如幽潭深不可測,又如暖陽光芒萬丈。

    她有時懼他、怕他、畏他,卻也尊他、近他、慕他,即使偶爾膽肥的忤逆他,也是因為在內心處深信——陸壓不會傷害自己。

    如今,細細想來,她欠他的活命之恩,從數十萬年前便累積在那裏,已積成債,無以為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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