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梁兄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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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的房子建在市郊,周遭有山,有湖,一條長道從山間密林裏穿出來,到周家院門前就停住了。
往前不再有路。
範鈺和年輕門衛講明自己的身份,對方一聽是範小姐和樊小姐,立刻給予放行。範鈺回頭和老金擠眉弄眼,用口型講:麵子。
車停在周家正門前。喬賀下了車,視線在四周繞了一圈,落在麵前的噴泉上。
範鈺說:“上回我來的時候,這人魚身邊的小天使還噴水呢。怎麽這會兒不噴了。”
周家大門被人推開了。太陽將落,山間暮色四沉,隻有周家大宅,門裏窗裏,亮著點點金色的燈火。開門的中年男人沿著樓梯快步下來,笑著:“不好意思,電機壞了,給維修隊打了電話,人還沒到。”
喬賀猜不出來人的身份。隻聽他說:“蕙蘭在樓上等你們很久了,我帶你們上去吧。小楊,幫這位先生把車停好。”
“老爺子不在家,子軻也沒回來,”喬賀跟在那人後麵,越過高大的前廳,走了一段,沿樓梯上樓,“就蕙蘭自己在家。諸位吃飯了嗎?”
樊笑走得慢,伸著脖子在這大房子裏到處看。範鈺問:“蕙蘭情況怎麽樣,還好嗎。”
“還可以,”那男人說,回頭看了她們,“你們好心來了,她精神頭就足一點。三點鍾的時候也來了幾位先生太太,陪蕙蘭說了會兒話。”
“來看她是我們做朋友應該的,”範鈺說,老金在旁搭腔,“都是朋友嘛,朋友。”
那男人笑著說:“蕙蘭結交這麽多朋友,也是她的福分。”
他們上到三樓,繞過樓梯,是一大片視野開闊的樓中花園。男人帶他們往花園深處走,繞過立柱,喬賀才看到花園裏麵有一扇門。
範鈺說:“上回來,沒見這有花園啊。”
“老爺子上星期叫人造的,”男人說,“蕙蘭下不去樓,沒辦法。”
“蕙蘭搬到三樓來住了?”
“這個房間采光好一點。”男人說著話,伸手推那扇門,正巧一位胖女士從那扇門裏出來,端了個金屬盤子。喬賀一眼瞅見盤子裏幾支棕黃色的注射液。男人低聲問那胖女士:“打完了?”
“剛打完,”胖女士瞥了喬賀他們一行人一眼,“怎麽才來。”
喬賀不是沒見過癌症晚期的病人什麽模樣。去年他們戲劇學院的班長給他們每個人發短信,說老師患了肝癌,怕是時間不長了,希望大家聚一聚。喬賀第一時間奔到醫院去,看見那個曾經那麽體麵的老人家,皮包骨頭臥在床上,花白的頭發散亂,兩條腿腫得要命,因為大小便失禁,床鋪臭得難以靠近。喬賀顫顫把手裏的果籃放下,走上去握老人的手。
啊,喬賀。老師嘴裏喃喃說,渾濁的眼珠盯著他的臉,卻好像什麽都看不見。喬賀,我聽見你了,是不是你。
喬賀不是沒見過癌症晚期的病人什麽模樣,所以當他看到周穆蕙蘭本人的時候,當他聞到房間裏那股淡淡的香草與柑橘混合的清涼香氣的時候,有那麽一會兒他心裏誠心誠意佩服,人和人是不一樣。
床邊擺了幾把椅子,大約是一直有人來,就一直放在這兒。範鈺一進門,先樊笑一步上前,坐在床邊握了周穆蕙蘭的手:“蕙蘭,你真是受苦了。”
喬賀走在最後,他抄了口袋,目光越過範鈺和樊笑,看坐在床邊的周穆蕙蘭。乍看之下,她還是喬賀上回見她時的樣子,梳得齊整的長發,精致的妝容,得體的打扮——哪怕現在纏綿病榻,這位過去名震一方的美人依舊穿戴得優雅齊整,肩上還披了條刺繡絲巾。她那隻被範鈺握住的手腕上戴了一串佛珠,喬賀瞧見了,範鈺也注意到了,問:“你又去求了一串?”
周穆蕙蘭笑了笑,喬賀靠近她,才發現她麵色虛白,神情憔悴,確實生了病。
“還是給子軻求的那個,”周穆蕙蘭說,她聲音虛弱,精神頭倒還可以,“他不要戴,非要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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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兒子疼你,”範鈺說,“你看這一屋子新家具,外麵那花園,蕙蘭,你真是幸福。”
“幸福什麽啊,一家人都跟我這折騰,”周穆蕙蘭說,她看了一眼老金,又看樊笑和喬賀,她笑著,慢慢說,“我就是不想掉頭發,不想住醫院……能少受點罪,安安靜靜的最好……要是不能,也想在家,多陪陪老公和兒子……”
“哥們,別走這麽快啊!”
門外傳來聲音。範鈺一下子轉過頭,周穆也聽見房門外的動靜,她無神的眼睛向外望。子軻放學了。她喃喃說。
房門從外麵推進來,喬賀抬起頭,看見一個年輕人進來。
“媽。”
那進來的年輕人很高,喬賀估摸著怎麽也有一米八幾的個頭。他穿了身校服,中學最常見的那種運動服,鬆鬆垮垮,襯得身材挺拔。
“子軻啊。”周穆蕙蘭殷切地叫他。
他一看就是周穆蕙蘭的兒子,眉眼,五官,氣質,都像極了年輕時候的穆蕙蘭。身上穿著這種白底藍條、平平無奇的校服,露出一張英氣逼人的臉來,特別這還坐了一屋子盛裝打扮,恨不得把全部家底都穿在身上的成年人,這個年輕人的出現顯得既突兀又格格不入。
他進門看了喬賀一眼,興許因為喬賀是屋子裏唯一站著的。他又看了範鈺,範鈺一愣,向後一摸樊笑的手,不自覺退後讓開了。他眉眼的神態十分冷淡,走近他媽媽床前,低頭親吻她的額頭,動作熟練得像是做過了幾千幾萬遍。
“子軻,這是你範阿姨,金叔叔,樊笑阿姨,喬賀叔叔。”
周子軻看了他媽,又看這屋子人,他神情漠然,在他媽媽的熱情襯托下,顯得十分不熱情,十分不友好,還有點叛逆。
“子軻的眼睛和你真像。”範鈺嚐試打破尷尬。
“更像他外公,”周穆蕙蘭說,眼底有喜悅,“都說子軻和他外公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別的就像他爸爸。”
周子軻也不搭腔,瞧著他們那眼神,又冷淡,又疏遠,好像是望了他們的,又像是誰也沒看見。周穆蕙蘭拉他的手。
門外鑽進一個圓腦袋:“哥們,我爸給我打電話,我得回家了。”一看這一屋子人,他一愣,兩隻圓眼睛眨巴兩下:“叔……叔叔阿姨們好!”又說,“哥們,我真走了,我能帶點你家廚子做的飯吧,這一趟把我餓的。”
周穆蕙蘭連忙應了聲好,說著,文濤,多帶點。她眼巴巴看著兒子走了。
樊笑問,子軻多大了。
範鈺表情放得自然了,說,念中學,十五歲。又和周穆說,十五歲就這麽高了,以後個頭還得長。
真是一表人材。樊笑說。
匆匆一瞥,喬賀其實沒怎麽把周子軻看清楚。就這一瞥,喬賀覺得他們這一行人,實在……喬賀一點不覺得自在。
樊笑坐在範鈺身邊,姿態,表情,相當講究,喬賀都有點認不得她了。
“喬賀。”周穆蕙蘭突然叫他。
喬賀一愣。
範鈺讓開了,樊笑推了喬賀一把。喬賀低頭,搬了椅子坐在周穆床前。
他在穆蕙蘭麵前算是晚輩了。
你們最近在排什麽戲啊,周穆問他:“小朱也不告訴我,都不知道他把場地訂給誰了。”
“梁祝。”喬賀還以為周穆要問什麽,問這個,他還說得上話。
周穆一愣:“梁祝?你演誰?”
“梁山伯。”喬賀說。
周穆又是一愣,提著精神,笑著:“你演梁山伯?”
喬賀想起這一個多月來劇團同事對他的多番調侃:“您是不是也以為我演祝公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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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蕙蘭眼睛一彎,看著喬賀直笑。
樊笑和範鈺麵麵相覷,她們沒聽出喬賀說的話有什麽好笑之處。就聽穆蕙蘭對喬賀說:“都知道你是個老生的材料,怎麽去演小生了。誰叫你去演的?”
“林漢臣。”喬賀說。
周穆蕙蘭眼睛一亮:“林漢臣,他排梁祝?”想了想,又笑,“這個林漢臣,我才不信他會排梁祝,肯定沒安什麽好心。”
喬賀笑了:“您對他真了解。”
“我還不知道他。”穆蕙蘭笑道。
她又問,都是誰演,除了你,還有誰。
樊笑搶先回答:“還有湯貞。”
周穆一皺眉,喬賀說:“以前演過戲的,一個小孩,演過《共工之死》。”
周穆說:“《共工之死》……那個小孩子?”
喬賀點頭。
“都多少年了。他現在多大了?”
“十八了。”
穆蕙蘭愣了愣:“真難為林漢臣還能找著他。”又說,“共工那戲後來巡演換演員,快成林漢臣一塊心病了。”
喬賀和穆蕙蘭又聊了一會兒,聊的多是嘉蘭和劇團的事。周穆蕙蘭又是高興,又是惋惜,望著喬賀,說,以後估計也沒有機會再去看戲了。
範鈺勸她別這麽說。周穆搖頭,微笑著:“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沒有誰逃得脫。”
又說:“我都想通了。”
樊笑說,你別現在想通啊,你還精神著呢。周穆聽了,又搖頭。她說,她不指望能再撐多久,隻希望到時候能平靜一點,別留什麽遺憾就好。
喬賀盯著穆蕙蘭的臉,聽範鈺問:“子苑什麽時候回國?”
“快了,”周穆說,“就這兩天吧。”
喬賀站起來。範鈺和周穆蕙蘭聊起了子女教育方麵的事,她的孩子也送去了美國,正在周穆蕙蘭女兒上過的學校讀高中。
樊笑低著頭,從一邊聽著,插不上話。
老金在喬賀耳邊說:“喬老師,我這快餓暈了。”
那邊範鈺還有興致,周穆蕙蘭卻也有點撐不住了。她額頭冒汗,笑得勉強,還和範鈺有一搭沒一搭說著話。
直到門外那個中年男人進來:“蕙蘭,咱們該打針了。”
老金急忙上前,搓著手:“唉喲,都這麽晚了,我看我們也該走了。周穆老師,您早點休息,保重身體。老婆,咱有話下次再說,對不對,下次咱再來,周穆老師好了,咱聊他個半宿。”
他把範鈺拉出去。樊笑和周穆蕙蘭道別,也跟出去了。
喬賀走近床前,隻剩了他自己。中年男人看他一眼,喬賀略一猶豫,還是上前,伸手握了周穆蕙蘭的手。“您保重。”他說。
周穆蕙蘭慘白著臉,看他。周穆蕙蘭突然說:“我是看不見你們的新戲了。”
喬賀感覺到她真實的情緒,透過手指尖的顫抖傳過來。
“戲是永遠看不完的,”喬賀低聲說,“看見看不見,都是緣分。”
周穆點了點頭。
喬賀站在房間門口,瞧眼前的樓中花園,一盆盆花卉高低錯落,開得繁盛,香氣撲鼻。來時遇見過的那位胖女士,這會兒不知為什麽正守在右手邊走廊盡頭的樓梯口,喬賀發現她表情奇怪,緊張又不安。有人坐在走廊盡頭的樓梯上麵。他不露麵,隻有影子從樓上折下來,鋪在圖案繁複的馬賽克地磚上。
“老爺子今天不回來了,蕙蘭,別等了。”喬賀聽到背後傳來的低聲勸告。
大房子,靜得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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