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梁兄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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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天以後再回劇場,喬賀的表現林漢臣已經非常滿意了。他們上午又從頭到尾粗排了一遍,除去一些舞台裝置和道具還沒有裝好,戲服、假發還沒有全部到位以外,一部戲整體的形狀已經出來了,演員們也都有了不小的進步。這都是好進展。

    也有壞進展。

    飾演祝英台的丫頭銀心的小演員姓江,是學京戲出身,唱過旦角。排練間隙,他喝著水,和湯貞你一句我一句,唱《英台抗婚》。湯貞不會唱戲,之前排練的時候聽小江唱,覺得有意思,聽多了也跟著哼唱兩句。小江的手生得漂亮,唱“羞答答假意兒佯裝鎮靜,山伯兄果然是守信之人”,他那手翻過來翻過去,湯貞在一邊學,有樣學樣,一開始還學得挺認真,後來看得人多了,都圍在台下,他又不好意思了。

    小江笑著說,湯貞老師,你做得挺好的,不用不好意思。林漢臣在台下和助理對著筆記,和小江說,小江,你別再把小湯帶跑了。小江納悶,說,我又怎麽啦導演。林漢臣說,你沒怎麽,小湯,你過來。

    服化組叫演員們去試戴假發,湯貞的假發是最早定好的,不用試。他坐到林導身邊,發現喬賀也在。湯貞小聲問,怎麽了,林爺。

    林導說,我把喬賀修整完了,現在要開始修整你。

    湯貞愣了愣。

    “我?”湯貞靠在椅背上,忐忑地看了一眼喬賀,又看林漢臣,“我怎麽了……”

    林漢臣瞧著湯貞的臉。林漢臣突然低聲問:“小湯,談過戀愛嗎。”

    湯貞一呆:“啊?”

    他懵了,這是什麽問題,他看著喬賀,發現喬賀瞧他的眼神裏有點幸災樂禍,就好像上學時候輪流被老師點名批評,先挨批的總是最輕鬆的那個。

    “我……”他結結巴巴,支支吾吾,“您問這個幹什麽啊……”

    “談過嗎,老實和林爺說。”

    湯貞抿了抿嘴,擠出一個“沒有”。

    “我也發現了,沒有,”林漢臣說,他用手裏的劇本敲湯貞的腦袋瓜,“還跟著小江學唱戲,演得也越來越像唱戲了。你再這麽演,我看快沒戲唱了。”

    湯貞耷拉了眉毛,也不說話。喬賀看了看他,又回頭看身後不遠處幾排坐著的那幾位跑來旁聽的在樓上劇組排練的戲團導演。

    那幾個導演也瞧他,大家一起圍觀大明星湯貞被批評,他們用口型問喬賀,林導怎麽啦,在發什麽脾氣啊。

    喬賀回過頭:“林導,湯貞演的……應該沒什麽太大問題?”

    台詞背得好,念得好,姿態好,節奏好,從頭到尾幾乎不出錯,還想要什麽?

    “我不信你們都看不出來,”林導聽見了,回頭,上來一句話把喬賀堵回去了,“你也看不出來,喬賀。”

    喬賀說:“我沒看出什麽太大的問題。”

    林導說:“標準不一樣,對別人不是問題。對他,我看他改不了,以後都白搭。”

    喬賀本來是好心好意幫忙勸,結果越勸林導越來勁了。湯貞衝喬賀偷偷吐舌頭。

    “剛開始排的時候大家都沒背過詞,還沒這麽明顯,還顯得他演得最好,”林導說,戳湯貞腦門,“現在越排越暴露問題。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的演員都跟上來了,就你小湯一個,越排越倒退。”

    湯貞硬了頭皮問:“林爺,什麽問題啊,您先告訴我。”

    林漢臣耐了性子,說:“你懂不懂這個人的感情的變化。”

    湯貞說:“具體什麽變化?”

    “簡單的你都懂,喜怒哀,“我問的是,打個比方,剛才你和喬賀在台上排的那一段,你和山伯一起挑燈讀書,夜半你發燒了,梁山伯執意照顧你。”

    湯貞聽著他說:“……你既害怕,又心疼,又感激。你找了那麽多借口想讓銀心回來睡,但山伯是個木頭,他不聽,他看你生病,怕銀心糊塗,照顧不好,他執意要親自陪在一旁照顧你。在這一段情節裏,你害怕,是怕他發現你身為女兒的秘密,怕你們真要同床共枕,畢竟你是個黃花閨女,”林導說著,點湯貞鼻頭,“你又心疼,是心疼山伯為了照顧你,甘願辛苦受累,心疼你胡編亂造一句借口,山伯就真的聽信,還往床上端來一盆水。你感激,是感激山伯對你無私的照料,親生父母對你也不過如此了,山伯比親生兄弟還親。”

    林導一頓:“到這裏,你處理得都還可以,這些東西你都有。”

    湯貞看著他。

    “但是後麵,你就沒有了。你在床上蓋了被子,昏睡過去。你夜半醒來,發現山伯還沒有睡,他在你床頭挑了燈讀書,見你醒了,他扶著你的頭,抱起你,倒水喂你喝。你問他在看什麽書,你們你一言我一語,攀談起來。山伯雖是凡儒,卻獨有他的見識,從你第一天草橋結拜的時候見他,你就知道這個男子有他的特別之處。病中你聽他聊起蔡文姬、卓文君,口中對有才學的女子頗為敬重。當你提出,書院也該嚐試接收女學徒的時候,山伯摟著你,不僅沒有諷你笑你的觀點,反而認真道,賢弟想得深遠,女子若想做學問,是需要個去處。你被山伯抱著,聽山伯說,興許以後會有呢。”

    喬賀聽著,忽然一股奇怪的念頭從心裏生出來。

    劇本是沒有心理活動的描述的,劇本就是單純的台詞一句句往下排列。之前排到這一段,林漢臣沒給過任何提示,喬賀講這句台詞的時候也心無旁騖,隻當是梁山伯為人忠厚仁善的一種展示。沒有別的,就是“仁”,就是“善”,是一本正經的呆書生,呆頭呆腦的發言。畢竟接下來英台的反應也沒什麽特別,山伯說完這句“興許以後會有呢”,她隻是看了他一眼,在他懷裏強撐著快要闔上的眼皮,說,梁兄說的,也是小弟所盼望的。然後她睡著了。梁山伯把她放回床上去,蓋好了被子,繼續坐回去讀書。此後第二天,第三天……直到英台病好了,英台都沒有再提及這段對話,沒有再提及女子做學問,她隻是一再感謝梁兄在病中對她的照料。她對梁山伯說,若是能一輩子跟在梁兄身邊就好了。而梁山伯笑他,家有父母,如何能跟一輩子,賢弟怎麽像個小孩一樣說話。

    到這會兒,再回頭看病中那段對話,恐怕誰都以為英台是早想睡了,隻是感激梁山伯,被梁山伯強拉著說話,才有一句沒一句地撐到最後。事實上,直到這時候聽林漢臣講了,喬賀才回過味兒來。他又遲鈍,又敏銳,遲鈍在英台的台詞沒有表示,喬賀便以為那一兩句話並沒什麽特別,敏銳在他立刻明白了,林漢臣為什麽從來不與他講這一段。

    林導和湯貞講:“這個時候的你,在山伯懷裏,心裏既難受,又快樂,還有一點特別的東西。你難受是身體上的難受,發著高熱,身體虛弱,精神萎頓。你又快樂,因為山伯兄與你,與你內心深處多年的願望,有所呼應。無論平時他再如何愚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笨,再怎麽不開竅,在對你來說最重要、最叛逆的事情上,他是這麽理所當然地認同你,支持你。”

    湯貞聽著,說:“你說的還有一點東西,是指愛情嗎。”他說,“我以為我演出來了。”

    林漢臣看了他:“你知道在這裏你愛上梁山伯了?”

    湯貞點頭。“我沒演出來嗎?”湯貞問。

    在這件事上喬賀最有發言權。可湯貞挨著罵,喬賀總不能說,是,我真沒看出來,否則你演出來,我早該明白了。

    林導看了喬賀一眼。喬賀頓了頓,對湯貞說:“感激居多吧。”

    湯貞瞠目結舌。

    林導說:“這個不能怪喬賀,他前幾天才摒除了對梁山伯的偏見。”

    “可我一直都是這麽演的。”湯貞說。

    “一直都這麽演什麽?愛情?”

    湯貞懊惱:“沒人和我說過不對啊。”

    林漢臣說:“你現在演出來的這些東西,八歲時候你就能演了。你十八了,小湯。”

    林漢臣又問了湯貞一遍,你是真沒找過對象,還是你跟林爺不說實話?

    湯貞看了他,深呼吸,臉都紅了。

    林漢臣說,你分得清什麽是感激,感動,什麽是愛吧。

    湯貞眼睛到處飄,飄到台上。林漢臣突然說:“喬賀,你演梁山伯的,你說,你是什麽時候,確切的,感受到了祝英台的愛情。”

    喬賀一愣:“十八相送吧。”

    十八相送,英台動不動就把鴛鴦、牡丹掛在嘴邊,除了梁山伯那個心思呆笨的,任誰都聽得懂了。

    “那作為你自己呢,”林漢臣說,“喬賀你和小湯排戲,你覺得小湯什麽時候演出了愛情的感覺。”

    喬賀又想了想,頓了一頓,猶豫道:“十八相送?”

    湯貞耷拉下腦袋來。

    林漢臣說:“喬賀,你和小湯講講,以前和你演對手戲的女演員都怎麽演的。”

    喬賀笑了:“林導,我沒演過這種感情戲。”

    “噢,我怎麽把這茬忘了,”林漢臣說,看了一眼喬賀,“那你上午表現可以啊。”

    喬賀有點尷尬。

    梁丘雲來找林導,他和林導說,亞星娛樂有個孩子的腳崴傷了,就是上回從秋千上摔下來那一個:“他今天沒上台,他媽媽打電話給公司,想問他好了以後還有機會上台演這出戲嗎。”

    林漢臣想了想:“是不是叫駱天天那個。”

    梁丘雲點點頭。他餘光瞥了一眼湯貞,湯貞正和喬賀說話,也偷偷把眼神轉過來看他。

    “他傷得重不重?”林導問。

    “不太重。大夫說一個半月能好透。”

    “那讓他來吧,過來坐下麵好好看排練,”林導說,小聲念叨,“駱天天……這個孩子條件挺好的,我記得他,就是心太浮,沉不下來。”

    湯貞看著梁丘雲走了,他問林導:“林爺,你剛才和雲哥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說什麽?”

    林漢臣說:“我說你們公司那個摔了的小朋友。”

    “天天?”

    “他條件不錯,”林漢臣和湯貞說,“就是長得太好了。”

    見湯貞沒聽懂,林漢臣一刮他的鼻子:“在戲台子上,長得好的人不需要太多,有時候隻要主角就夠了。”

    吃中飯的時候,駱天天一瘸一拐地從家裏來了。湯貞吃完了飯,換了自己的戲服,是書院的一身學生打扮,頭上纏了巾子,外袍是有點透明的質地。喬賀和他講,魏晉時代的文人就是這樣,有點放浪形骸。

    他倆坐在休息室,繼續上午沒說完的話題。湯貞和喬賀說,他其實沒覺得自己那一段演得哪裏不好,就算聽了林爺上午一番話,他也沒琢磨明白。

    喬賀問湯貞,過去演過多少愛情作品。湯貞掰著手指數,數出來的多是一些青春偶像劇,或是時代大戲裏的一段感情支線。湯貞說,這些導演都沒說過他演得什麽地方不對,從來沒人說過不好。

    喬賀在湯貞的臉上,看到一個天才演員的驕傲。雖然平時從不表露,湯貞看起來總是那麽謙遜。也許林導上午那樣的否定是讓湯貞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

    “你去年得獎的那個電影呢,”喬賀問他,“導演是怎麽說的?”

    “賴一卓老師?”

    “嗯。”

    “賴老師……沒有,賴老師說,《花神廟》不是愛情片,”湯貞回憶道,“他當時原話說的是什麽……‘掠奪’?說花神廟講的,是對道德的掠奪,對規矩、律法、底線什麽的掠奪,對人,對本真和人格的掠奪,對性的……反正諸如此類的吧,”一年過去了,導演說過的一句話他還能記這麽清楚,可惜越說越不好意思,“他要我演一個類似於……‘祭品’的感覺,一個奉獻一切的人,不是情或愛。”

    喬賀盯著湯貞的臉,聽湯貞說的話。喬賀想起這些日子以來,每個酒店陽台上的夜晚,他從湯貞眼裏看到過的那些情緒。“你真的沒戀愛過?”

    湯貞在他眼裏,強裝鎮定,欲言又止,吞吞吐吐。一雙眼睛像蒙了層水霧,望著喬賀,曖昧不明。

    好像連湯貞自己也叫喬賀和林導弄得糊塗了。

    “或者你以為你和誰談過戀愛?”喬賀又問。

    湯貞嚇了一跳。

    喬賀和副導演說,有種帶壞了孩子的感覺。副導演捏了自己短短的絡腮胡子:“良心不安是不是。還是年齡差距太大,是有點像犯錯誤。”

    林導叫他,喬賀,上來!

    湯貞已經扮上了,戲服、假發,妝都化了。喬賀這時候再看湯貞,的確就是一個扮了男裝的女兒家,表情是女兒的表情,姿態是女兒的姿態。他總要先變成女兒,再扮男兒。湯貞和演銀心的小江兩個人在一起比劃,怎麽站,怎麽坐。林導說,女扮男裝,要嬌,要俏,柔啊媚啊的就不要了。他兩個聽了,比劃了一陣,大概覺得古怪,又在一起笑。扮了祝英台,湯貞連笑的時候都帶了一股天真的嬌憨。

    喬賀目不轉睛看他。

    小江用胳膊肘一推湯貞,湯貞也回過頭來,望了喬賀。

    喬賀忽然就明白梁山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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