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賭鬥,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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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際流雲飄散,桑葉間鳴蟬悠悠。

    張楚負手而立,雲淡風輕,如同天地盡在掌握。

    這可讓不住掂量著要價的趙豹很是不爽。

    他心道,若是放在那張角作亂之前,老子就算讓人砍殺了你,直接搶了你張家田產和那小嬌娘又如何,天大的事也能抗下來,可惜如今那大將軍何進越發權重,即便是他趙家背後那人都如履薄冰。

    原本他以徐家老兩口性命作威脅,根本由不得小善人張楚討價還價。

    但此刻還真怕自己要價過高,麵前這遠不像以往那般敦厚的家夥會抽身而出。

    見趙豹猶豫不決,張楚輕笑道:“不然我幫趙亭長開個價?”

    趙豹豈會聽不出譏諷之意,聞言冷哼一聲:“就拿十畝田地來抵債好了。”

    “老漢壓根不欠你趙家錢!”張楚還沒回應,徐公已經喊道。

    他早就對兩人先前那番對話莫名其妙,卻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麽。現在更是直接拿田地討價還價起來,而且這事怎麽看都因他而起,如何還能鎮定。

    “賢侄,莫要上他們惡當,你張家祖輩留下的積蓄千萬不要白白便宜了他趙家!我真不欠他們錢,我……我不如死了算了!”

    老頭一時著急,竟直接朝院牆撞去,連命也不打算要了。

    在洛陽這種人口稠密田地早就墾發殆盡的地方,尋常十畝田地對小戶農家而言就已經是天大的事。

    何況徐公更知道,曾有百十畝田地的張家,如今還剩下的那十幾畝,可多是上好的良田,光是五成租子,都比那些薄田收成高!

    好在周圍看熱鬧的鄉親著實不少,張家院子周遭幾乎人滿為患,一中年漢子見狀,雙手猛然在牆上借力,直接從低矮牆頭一躍而過,這才救下老漢一條命。

    被救下來的老人家身子沒什麽事,就是哭聲實在悲痛,好像這幾年來大兒子失蹤、小兒子冤死的憋屈一股腦爆發了出來。

    趕到老漢身邊的張楚聞聲,都有些眼圈發紅。

    在張楚殘存的幼年印象中,徐公也曾是個身形高大的威武漢子,幹什麽都是一把好手,雖也喜歡陸博,但從不以此賭錢,比自己那個便宜老爹本分像樣的多。

    可近幾年接連遭受打擊,頭上早已是青白相間,身形佝僂的厲害,眼中更是連一點精氣神也沒了。

    那救下徐公的大漢自然沒有張楚這番感觸,隻是揉著胸脯揶揄道:“徐公可別嚷嚷了,你倒沒事,我卻差點被一頭撞死!”

    張楚聞言抬頭看了眼,認出是廣安裏打鐵為生的馮姓漢子,趕忙道聲謝,轉而輕聲安慰徐公道:“徐公放心,他趙豹想訛我張家田地沒那麽容易,今天他是注定一無所得。”

    “當真?”徐公不太相信這話。

    “難道叔父還信不過我?”張楚信誓旦旦。

    “那……那自是信得過。”徐公支吾道。

    張楚知道他尚有疑慮,也不多做解釋,隻拜托那鐵匠幫忙照看。

    穩住徐公後張楚反身回來,向看戲多時的趙豹問道:“當真隻要十畝,不嫌少了?”

    徐公聞言立時又有股撞牆的衝動,可他身形剛動,就被那鐵匠牢牢抱住,一雙鐵手讓他動彈不得。

    深知自己尋死難成,老頭索性不再掙紮,隻是不住唉聲歎氣,暗罵自己連累了張家。

    趙豹聽到這話滿是訝異。

    張楚的話聽在他耳中,大概就像明知在被人拐賣,不但依然幫忙數錢,還提醒人販子價賣低了!

    因為他感覺張楚不但語氣,就連說話時的神情,都透著股極度真誠。

    真他娘見了鬼!

    趙豹冷眼看著麵前這無比反常的家夥,良久之後才眯眼道:“我要的十畝田地中,要包括你張家那幾畝肥田。”

    肥田、中田、薄田,價值自然不可同日而論,一塊膏腴之田價值中田數倍。其實尋常年景產糧倒也差不多,但肥田大都靠近水源,不僅土地更肥沃,還可旱澇保收。在洛陽地界上,尋常時候一塊膏腴美田也得價值數千,遇到荒年那就更值錢了。

    趙豹初始隻說要田地十畝,現在又說要包括那幾畝肥田,這一下其實把要價提高了不少。

    他本以為張楚會還價,可張楚卻不以為意笑道:“我張家十五畝田地不想盡數拿去?”

    趙豹不由雙臂環胸,歪頭凝視麵前的家夥。

    雖然語調、神色真的很有誠意,但這話無論怎麽品,都感覺應該是挑釁才對。

    嗬,難不成我趙豹還怕了你!

    他嗤笑一聲,毫不避諱道:“如何不想!我趙家雖說家大業大,卻從不嫌田多!”

    “這是實在話。”張楚深以為然點頭,繼續道,“我張家這些田地,原本是無論如何也不賣的,不過現在你有個機會把它們全部納為趙家私產。隻是你得有膽量拿才行,怎麽樣,敢不敢賭一把?”

    趙豹聽到這句話不由咧嘴發笑:“敢不敢?你也不打聽打聽,這廣安鄉周遭,論陸博哪個是我趙豹敵手!”

    陸博即六博,乃是時下最流行的棋盤遊戲,雙方各有六子,對應梟、盧、雉、犢、塞五種身份,六子中最大的一枚為梟,其餘五子俱稱為散,以投擲骰子行棋,可說是象棋、軍棋鼻祖,風行於兩漢,民間常以之賭博。

    趙豹一聽到賭字,便自然以為是要用陸博來賭。

    可張楚卻搖了搖頭:“陸博終究不過一遊戲,殺梟也好取魚也罷,皆以運氣為重,贏了也不足為傲。再者,堂堂七尺男兒以一骰子做賭豈不小氣,不如我們換個更丈夫氣的賭法。”

    趙豹雖然一向橫行霸道,卻並不莽撞無知,他自認熟知陸博門道,但換了賭法卻未必勝券在握,謹慎道:“不妨說說你的賭法,看我有沒有興致!”

    話雖如此,但張楚知道趙豹是個極好賭之人,不然豈能以陸博稱雄廣安裏周邊。

    這種人但凡聽到個賭字,都會心癢難耐,哪有不感興趣之說,充其量是要掂量勝算而已。

    “如今是中平四年五月間,”張楚伸出三根指頭,“咱們就賭五年到來前我張家能積錢三十萬,如何?”

    此言一出,趙豹愣住,而圍觀人群則如同炸鍋一般喧鬧,比剛才徐公尋死覓活時還鬧哄十倍。

    大家幾乎都在討論同一個話題,這張家後生是不是瘋了!

    大漢曾有明確規定,家資超過十萬才能入仕為官,後來又減至四萬。久而久之,四萬錢便成了個不成文的門檻,超過這個數便可算中戶人家,至於三十萬錢,在鄉裏之間已經是標準的地主富戶。

    庶民百姓想結餘萬錢,都不知要多少年積累才行,就這還得有自家田地,至於全靠租田過活的佃戶們,一輩子都不用想這種事。

    至於半年積錢三十萬,這張家後不如換個更直接的說法:老子張口能吞天!

    當真是人在地上吹,牛在天上飛。

    鄉人們還好,最多不過是搖頭譏笑,老張家那拎著湯勺的滿分姐,則直接跑到夫君身邊,一臉關切的伸手摸了摸夫君腦袋。

    似乎生怕張楚說出這種話是因染上風寒燒糊塗了,畢竟他才在牆頭坐了整個上午。

    村花姑娘這舉動,惹得四鄰一片哄笑,張楚也暗笑這婆娘拆台倒灶,不過心中倒也非常受用,不是真關心,哪會有這種舉動。

    不過他沒有回應滿分姐極度不解的眼神,隻是氣定神閑等待幾乎笑趴的趙豹平靜下來。

    笑吧,怎麽暢快怎麽笑!

    隻要你敢答應,笑破天都行!

    許久之後趙豹終於略微平靜,見張楚老神在在那模樣,不由戲弄道:“也罷,你且說來,贏了如何輸了又如何?”

    “我若是半年積錢三十萬,你趙家和徐公之間所有債務一筆勾銷。若是做不到,到時不僅將我張家田地盡數交給你,還要額外還你趙家五萬錢,如何!”

    趙豹聞言再度笑的前仰後合,他隻感麵前這家夥真是和以前不一樣了,張口就是萬錢,口氣比他趙豹還大!

    他身後幾個持刀家奴也紛紛大笑,倒是那個叫做趙狗兒的,附到趙豹耳邊嘀咕道:“少主,隻要他肯立下字據,到時候若還不起,嘿嘿!”

    趙豹聞言眼睛一亮,剛才隻顧著好笑,倒忘了這正事,隨即他正色道:“如此賭法,可要立下字據為證才行。”

    張楚坦蕩應道:“那是自然。”

    趙豹主仆兩人聞言對視一眼,一切盡在不言中。

    張楚卻突然又說道:“既然我添上五萬彩頭,你趙豹不下點賭本那也不成,你得先給我五千錢當本錢,還要允我從你家奴中挑選十人驅使半年,不然我就是親自動手鑄錢,恐怕半年也鑄不出三十萬,哪有賭的必要。”

    賭性大起的趙豹立刻就要張口答應,五千錢加十人之力,對賭五萬負債,怎麽看都不虧。

    他可不怕張家欠錢,到時張家沒錢還,可以拿人抵。隻消讓人將張家那小娘子拾掇一番,帶到洛陽馬市定能賣出個天價,劃算的很,就算隻是自家享用那也值了。

    但那趙狗兒卻突然踏前一步,搶在趙豹應下之前冷笑道:“你這莫不是癡心妄想!?空口白話就要我趙家拿出現錢和勞力?!”

    張楚聞言咂摸了下嘴巴,暗道晦氣。

    自打看穿趙豹是在圖謀自家田地後,他便將計就計,利用這趙豹好賭的性子,設下半年積錢三十萬的賭注。

    兩人賭本其實是五萬錢負債,對賭自家那可說已掉進趙家口袋的田產外加半年緩期。

    可他又以五萬錢是彩頭為名,要趙豹提供五千錢和十個勞力,當真就是在用空口白話換真金白銀。

    一般人稍不留神便會上當,認為是五萬負責和那份現錢、人力對賭,趙豹也的確如張楚所料沒什麽反應,不想卻被這趙狗兒瞬間拆穿。

    今天這出以徐公為引,實為圖謀張家田地的攻心計,恐怕就是出自這個麵貌猥瑣的家夥之手,張楚幾乎瞬間如此斷定。

    趙豹被趙狗兒打岔,略一思量也察覺到貓膩,不過此刻他早已賭性大起,冷笑道:“想要人和錢也不是不行,但也不能平白給你,得把這院子抵給我趙家,廣安裏有的是無人的茅屋,住得下你張楚。”

    張家這處祖宅已有些殘破不假,但占地頗廣,梁柱都是上好的圓木外飾黑漆,院裏鋪著青石板,屋頂更是青黑瓦片,遠非尋常廣安裏百姓家那些茅草房可比。

    村花姑娘聽說如此,幾乎將張楚腰間束帶扯掉。

    張楚聞言冷眼對趙豹說道:“連立錐之地也不給我留下?”

    “賭不賭隨你!”自許精通陸博之術的趙豹以退為進,“這處院子,可遠比不得五千錢外加十人半年勞力價值,你張楚已經占便宜了。”

    張楚假作為難而後決然道:“若要如此,真有我僥幸積餘三十萬錢之時,不僅今日你與徐公這債務一筆勾銷,錢財人力也隻當我白用,否則不賭也罷。”

    趙豹聞言咧嘴一笑,半年之內積錢三十萬,即便有五千錢和十個人工做本錢,他也萬萬不信。

    世間壓根沒有這種好營生,如今朝廷並不鹽、鐵官營,開山挖鐵、煮海販鹽都沒這麽大利,不然他趙家還用想方設法侵吞鄉裏田地?

    再說,有點本錢和人力就能涉足鹽鐵之利?就是他趙家都沒那資格,得是真正頂尖的世家豪族才行!

    退一萬步說,就算世間真有如此賺錢的門道,那是一個幾乎沒出過廣安裏的農家小子能知道的?笑話!

    趙豹從趙狗兒那要得一份空白帛書扔給張楚:“那我就等著半年之後收你張家田產和祖宅!”

    張楚接住帛書,麵色也有些許凝重。

    本來按照他的謀算,能空口騙來趙豹現錢和勞力最好,否則以全部土地為賭注也能接受,畢竟他本來也打算將田地賣掉換作資金,可最終將祖宅也加了進去。

    如今除了贏下這場賭約,已經沒有絲毫轉圜之地。

    不過能達成這種局麵,對張楚和徐公來說也已經很不錯,畢竟趙狗兒這條攻心計,簡直就是讓他掏出良心放在天平上稱量。

    雖然有些超出預料,但總算在化解徐公危機的同時,解決了備感困擾的本錢問題,接下來隻要贏下賭約就行,尚在可控範圍內。

    如此一想,張楚頓時又有些嘚瑟了,有五千錢和十人之力,這大漢頂上蒼穹,豈無我張楚一片!

    他隨即做足了夫君氣派,意氣風發朝滿分姐吩咐道:“去拿筆墨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