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寸寸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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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輕水宮原本是個獨特的庭院,參天的樟樹樸樹華蓋如雲,樹下藤蘿蔓掛,荒草叢生。所有的門窗禁閉,屋簷下,門柱上布滿了蜘蛛網,偶然還有一二隻肥碩的老鼠從容地經過,滿目荒寒蒼涼。

    椰兒這才發現,輕水宮的後麵靠近西院,而梨樹後麵那堵牆正好將西院與輕水宮隔斷了。

    有時,她還走去果園的工房裏找喜柱,逢到特別惹人喜愛的畫樣,她就憑一把剪刀與一張紙依次剪開,留作畫本。至此,手中的畫本逐漸厚起來。她總麵對著它們滿意地笑,想像著有朝一日真的化作奇麗的彩錦。

    她一連忙碌了十來天,終於影顏襦衣上的錦樣徹底完工。她小心地折疊好,踩著蓮步悠悠往影顏的雲閣走去。

    沿著青石步道,牡丹花開始吐蕊,陽光下綠葉紛披,萬紫千紅甚是熱鬧。隔著幾道圍牆已經有女子的歡聲笑語傳來,椰兒猶豫地放緩了腳步,看前麵引路的宮人拐過了明堂,隻好低著頭往前走。

    院子裏影顏正在花池邊舞著劍,一身俠女打扮,那寶劍在她手中略顯沉重,但影顏興致正濃,一招一勢倒舞得有模有樣。

    樹蔭下花紅柳綠的一片,看打扮也是官宦家的女眷,有坐著喝茶的,有站著說笑的,眼光都落在影顏的身上。

    影顏舞畢,一個英姿抱拳,幾位女眷笑得更歡了。

    影顏看見了垂立在一邊的椰兒,臉上的笑意頓然消失,眼瞧見她抱在手中的疊著的衣段,蹙眉道:“繡完了?怎麽這麽晚?”

    椰兒朝她禮了一禮:“有個畫樣描得小了,耽誤了些時辰。”

    “先讓本宮看一下,若是把好好的衣料糟蹋了,本宮絕不饒你。”影顏一副漠然驕矜的模樣,隨手拿住椰兒遞過來的衣段,猛的抖開。

    一件錦衣,一件繡滿五彩花鳥的錦衣,在影顏的眼前流光溢輝。這等金銀線、鳥羽線交織纏繞,繡在錦上,太陽光下熒熒閃閃,更顯變幻不定,燦爛耀目。這一景象驚得影顏眼睛發直,目眩神迷,一時說不出話來逼。

    “是什麽啊?讓我們看看。”女眷們嘻哈著叫。

    影顏凝眸許久,才回過身去,將錦衣比在自己胸前,朝著眾人笑道:“好看嗎?”

    女眷們嘩啦圍了上來,對著錦繡驚歎著,不勝訝意。

    “繡得真好啊,我家衣裙夠多了,可從沒見這麽錦繡的。”

    “是啊,原以為宮裏的針工局是最好的,穿出去可讓人顯擺,跟這一比,可差遠了。”

    “娘娘可真好福氣,要是有這麽一件,情願拿我房裏的寶貝來換。”

    “那好辦,我讓她照樣再繡給你們。”影顏端起侍女遞過的茶盞,豪爽地回答。

    有人遲疑道:“那也挺費工夫的,不知道人家肯不肯?”

    眾人的眼光這才齊聚在始終沉默的椰兒身上。

    影顏大方地說道:“一個小小的侍姬,本宮的話,諒她也不敢不聽。”

    “娘娘,”椰兒突然開口了,一臉正色地朝著影顏說道:“奴婢先前是答應娘娘繡了這些花樣,並沒有答應別的。”

    影顏正將茶盞送向唇邊,見椰兒當麵拒絕,驚訝得停了送盞的手。

    “本宮令你再回去繡一些,是看得起你。怎麽,想違抗?”

    “沒錯,奴婢隻是個侍姬,可也容不得別人呼來喚去的。”椰兒說完,再次福了福,轉身就走。

    影顏萬沒想到當眾塌台,不禁惱羞成怒,將手中的茶盞摔在桌麵上,衝著椰兒的背影叫嚷:“好你個不識抬舉的賤人!以為陪新王睡幾覺就有什麽了不起了,看你厲害還是本宮厲害?今日甭想出雲閣,本宮非扒了你的衣服出氣不可!”

    說著影顏就追了過來,椰兒眼見影顏一副凶相,吃驚地朝著明堂後退,不料前麵的油漆大門哐啷被宮人關上了。

    椰兒慌不擇路,沿著一行台階往上趕,沒跑幾級她就堅持不住了,隻能撩起裙擺咬牙堅持著。後麵的影顏一眼看見了椰兒的小腳,一抹玩味的近乎冷鶩的笑浮上了她的臉。

    “喂,上麵就是廖星台,你跑不掉的!”影顏嚇唬道。

    廖星台矗立於雲閣西南,高台重重,上築的簷角樓閣直插雲際。椰兒逃進閣內,直奔到閣西的排窗前,已是窮途末路,眼見影顏帶著兩名宮人步步過來,帶著猙獰的笑。

    椰兒向窗外看了一眼,咬了咬牙,竟爬上了窗檻,接著,探足站到了窗外的窄窄的窗沿上。

    後麵的人不禁目瞪口呆。

    影顏沒想到外表柔弱的欣妃竟會作出驚人的舉動,呆了呆,朝兩名宮人喊:“快過去給本宮拿下!”

    椰兒聞言,急忙往一側挪動腳步,側身而行。行了一小段,才發現自己的腳下麵,高台的青磚陡壁直降而下,距離地麵有三十丈許,不由一陣暈眩,隻得小心翼翼地直起身,伸手攀住了頭上方的窗框,站到窗外的邊沿上。

    兩名宮人夠她不著,又怕她一鬆手掉了,人命歸天啊,

    tang不由瞠目地瞪視著椰兒。

    影顏也變了臉色,喊道:“別跟本宮耍這個,有本事給本宮下來!”

    椰兒淩風而立,她的身形虛虛懸懸的,極不穩定。而冷薄的臉上輕輕一笑,滿目寒氣:“我就這樣跳下去,一死百了,豈不逐了你們的願?”

    影顏冷笑:“好啊,你狠。繞閣走一圈,就可下雲閣了,有膽量就過去!”說著,她向閣下遠處偏一偏頭,努努嘴。

    此時,閣下麵的青石路上有不少宮人侍女穿過,已看到了這裏的光景,紛紛駐足,驚奇地注目觀望。椰兒又開始側行開去,影顏看得兩足發軟,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戰栗。

    宮中的風依然帶著寒氣,穿透了椰兒的單薄的繡鞋,無聲地彌漫而上,浸透了每一根骨頭,寸寸陰寒。

    她從來沒有想過死,這一次,竟讓她有了死的念頭。

    沒人會來救她,沒有。

    她的親人遠在一百裏地,此刻,有了那五百兩銀子,他們一定過得很好。

    她閉上了眼,感覺身後深淵一樣的虛空,她慢慢鬆開攀握窗框的手……

    忽然,閣內傳來一陣急促的靴履聲,接著,影顏的尖叫聲響了起來。

    “新王!”

    她驀然睜開了眼睛,一個青色的身影迅捷地一躍登上窗檻,椰兒看到一對烏眸澄燦若星,此刻死死地定住她。

    華能向她伸出一隻手:“把手伸給我。”

    “不,是生是死,我自己來定。”椰兒淡漠的神色仍舊沒有任何變化,她的口氣聽上去,清淡得連一絲起伏都找不到。

    他在她的臉上凝眸:“你要什麽?”

    “我要回家。”

    華能看著她,眸子裏捉摸不透的顏色複雜地沉澱。

    “好,我答應你,回家。”

    最後“回家”兩字咬得極重,仿若是一種承諾。

    那個春天,她的心是冷的。而他的眼光是那麽的堅定,慢慢地她被那道深到骨髓裏的炙熱融化了。

    在挪動右足時,隻覺雙足如灌鉛般沉重,腿股卻綿軟無力。

    “好,就這樣慢慢走。”他指揮著。

    她挪出了右足,又費力地讓左足跟上,一步步朝著他的方向挪移。

    她伸出了手,手指顫抖著,顫抖著,最終觸到了他的手。他趁機一把抓住,她的身子趔趄著,他一手大力地摟住了她的腰。

    “好了!”閣下,一些駐足觀望的人長籲了一口氣。

    椰兒人一落地,身子就軟綿綿地倒在了華能的懷裏。在失去知覺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一抹汗滴正從華能的額頭滲出,無聲地落在她的眼中。

    椰兒醒來時,嫋嫋煙霧裏坐著一麗人。那人見她睜了眼,朝她和顏悅色的一笑。

    是影顏。

    “醒過來了,”椰兒聽見珠兒說話聲,“睡得真沉,一定是連續趕了幾日針工活,累壞了。”

    影顏站了起來:“我這就去告訴尺妃娘娘,你們準備準備吧。”

    椰兒坐起想嗑頭,影顏一手將她按住了:“想睡就多睡會,回去的路又是一天的。”說完,絞著手中的羅帕出去了。

    椰兒睜大了眼睛,咀嚼著影顏說的話,廖星台事件潮水般湧上腦海。

    他看著她,眸子裏捉摸不透的顏色複雜地沉澱:“好,我答應你,回家。”

    本以為,他拋給她的又是幾句冷嘲熱諷,沒料到他竟然真的答應了!抑或堂堂華能朝她妥協,是由於她用死來逼迫,那又如何?一個多月的寂寞清寒,換來她再回韓嶺村,可以見到娘,見到笑笑和安然,還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