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朝三暮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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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微等人乘車離去之時,遠遠瞧見有個讀書人打扮的,正麵紅耳赤地跟夥計推搡,粗著脖子嚷嚷著,想來正是孫秀才了。聽了幾句,大約是指責東家翻臉不認人,還拿銀錢奚落他。
孫秀才其實不算秀才,不是通過了童試的生員。他來京城投親,原打得也是或機緣巧合得拜入名師門下好為來年應試多添幾分把握的主意。誰知尋親不遇,盤纏耗盡,接連打擊之下,他又放不下身段謀生,更做不出沿街乞討之事,若非姚掌櫃把他撿回去,如今不知在哪兒呢。
姚掌櫃看字畫的眼光是好的,十人裏難走眼一個,若不然這字畫鋪也不會蒸蒸日上;然一個人的人品就沒這麽容易看清了。
孫秀才在妙手偶得齋中,不但有每月一兩銀子的資助,還不用他親自出麵兜售字畫令斯文掃地,而且掌櫃的公道,但凡在書畫上有所造詣的,皆會為其揚名,絕不掠人之美。
如此這般,也漸漸小有名氣。他為人倨傲,初來乍到,夥計們見他學問好,一副讀書人的派頭,也不知誰起頭的稱呼一聲秀才,就這麽在字畫鋪裏叫開了。
秀才之名古往今來皆有,但近年來科舉盛行,慢慢也就專指生員了。初時聽聞,孫秀才心中還存著刺,疑心是諷刺他科舉不第,後來妙手偶得齋中多有讀書人與士紳往來,不知根底的,當真以為他有功名在身,見了也就客氣幾分,抱拳一禮,恭維幾句學問,孫秀才麵上不顯,心裏受用。
於是,這個稱呼叫到今日,就連字畫鋪夥計恐怕都記不清他是真秀才還是假秀才了。
升米恩,鬥米仇。
若說昔日那位書生另擇高就,更看重的是新東家的人脈,可以為他在科舉以及仕途上有所助益,那孫秀才如今待價而沽,為的也不過是區區銀錢,反將東家與他結算的銀兩說成是侮辱。
謝微並未將此人放在心上,當下吩咐掌櫃留步,領著侍女登上馬車,往西市的首飾鋪去了。
倒是孫秀才冷不防瞧見了姚掌櫃,正欲上前理論,卻被夥計們隔開了。他在人群中掙紮看去,雖是連衣著顏色都未必能看清,眾人簇擁的那人不知是誰,看姚掌櫃恭敬的態度,還有那馬車的派頭,想必不是一般人。
隻聽夥計都在議論,說那是字畫鋪真正的東家。
孫秀才聞言,一時都忘了找姚掌櫃理論,他原是知曉有這麽號人物的,隻是從未見過,再想道以他如今的才氣與名聲,仍被人輕視自此。也不知從何而起的一股無名火,竟令他一路尾隨而去。
街市上行人絡繹不絕,馬車就隻能緩緩而行,謝微還特意吩咐了小心,不可衝撞了路人。
車夫是個精乖的人,早就瞧見了後麵那個行跡可疑之人,低聲向車內回稟,問是否先折回讓姚掌櫃處理此事。
謝微想著幾百步外的首飾鋪,隻說了一句無需理會。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難道還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近到她跟前麽?
人潮之中馬車難行,以至停駐在珍寶閣前時,那氣喘籲籲的文弱書生也到了,卻隻看見一行幾個女子的背影隱沒在門內。
他愣愣地瞧著,妙手偶得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齋的東家,竟是個女子,難怪淺薄無知若此!
珍寶閣的掌櫃正在挑選夥計。
昨日接到傳信,說是姑娘吩咐了,說是要挑選幾個鋪子裏當差的,最好是能分辨珠寶首飾、善察言觀色、進退知分寸的,且明言了不用男子,知書識禮言語可親的妙齡女子為上。
掌櫃愁得快把胡須拔光了。先不說姑娘提出的那幾個要求,就是光女子這一條就難了,若真有青春妙齡的女孩兒困於生計,怕也隻會進大戶人家當使女,不會到市井之間讓人指指點點。
沒法子,他還是隻能張貼告示,碰碰運氣。珍寶閣名聲在外,竟是一下子來了五人,然而都是平日裏走街串巷給人幫傭的中年婦女。
掌櫃的想著除了不是男子這一條,其他都對不上,怕是無法跟姑娘交代。然屋漏偏逢連夜雨,就這麽個節骨眼上,還給他又折騰出一樁麻煩來。
謝微走進來時,聽見她們正爭執著工錢、絹帛、米糧等等,心中好奇。她是有過耳聞,官員的俸祿常計為多少石的祿米,而唐朝時,絲織品也在充當著一般等價物。
但從她來到的這個時代的貨幣流通情況看,實在想不出鋪中結算工錢不用現銀或銅錢的道理。
掌櫃的聽夥計稟告後,苦於脫身無暇,隻能讓夥計先請姑娘移步內堂。然而謝大姑娘卻想聽聽眼下這場熱鬧,掌櫃的隻得聽命,連忙讓人移了一道屏風過來,讓謝微等人端坐在屏風後。
珍寶閣中有兩位廚娘汪氏與黃氏,工錢是每年結算一次,一年前說好的是給一石米,三兩銀子。
前年糧價格連著上漲了數月,所以兩人才會主動提出一半工錢用米糧來結算。
但如今糧價穩中有跌,她們心中不太樂意吃這個虧,反倒是聽聞京中綾羅絹帛價格有所上漲,故而提出將一石米換成吳綾與素絹。
掌櫃的厚道,以一年前的糧價,折合成三兩半銀子,按兩人各自所求,給黃氏兩匹吳綾,汪氏則得了五匹素絹。
可東西拿到手上,汪氏想著素絹常見,吳綾卻較為難得,於是心中生出反悔之意,不好明說,隻說要用那三兩銀子換成吳綾。
布匹綢緞都隻能成匹出售,裁開來就不值錢了。兩匹吳陵的價值超過三兩銀子,汪氏的意思是占些便宜,隻算三兩就好。
未等掌櫃的說話,黃氏就不答應了,嚷嚷道她也喜歡素絹,要掌櫃的給她一匹做添頭。
掌櫃無計可施,看著兩人道:“既是如此,你們將手中的吳陵素絹交換,各自得了心愛之物如何?”
黃氏是不肯的,汪氏本想要吳綾,眼下卻又遲疑了。事到如今,竟是無論掌櫃的如何調解,兩人俱覺得隻有自己吃虧的份。
“既如此,還是按一早說好的,兩人下去各領一石米,三兩銀吧。”
清越沉靜的聲音從屏風後傳出,一錘定音。
掌櫃的慌忙應是,兩位廚娘此時也知曉了屏風後麵坐著是東家,不敢太胡攪蠻纏。隻是兩人退下時,臉色都不太好看,汪氏悻悻道:“說好的吳綾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素絹,怎麽又反悔呢。”
偏偏這會子廳中安靜地很,竟是人人都聽見了,另外那五個圍觀的婦人,本是想來謀個差事,一路聽得雲裏霧裏的,心中既是豔羨珍寶閣的待遇,但先前掌櫃的態度已讓她們明白恐怕難以入東家的眼,這時也不禁咋舌:這汪氏臉皮之厚真是令人大開眼界,三番五次反悔的究竟是誰?
謝微當即吩咐道,若是兩人堅持,掌櫃的可著人領著她們去糧食鋪折算成銀兩,然後去布莊采購所需之物。然而眼下糧價恐不到三兩銀,而去買綾絹更是很難將價錢壓到掌櫃算的這麽低,便宜賺不成反倒要蝕本了。兩人沮喪之時,聽到屏風後傳來淡淡的聲音,問道:
“我曾聽聞這麽一個故事:有人養了一群猴,約定每天早上喂三顆橡實,晚上四顆,猴子們卻紛紛不滿意。於是那人道,早上四顆,晚上三顆,可否?猴子們大喜。
在你們看來,猴子是吃虧,還是占了便宜?”
人畢竟不是猴子,汪氏與黃氏二人,一愣之後也答道:“總共隻得七顆,何來吃虧何來便宜?”
圍觀的中忽然有人靈光乍現,上前笑道:
“要我說啊,猴子聰明著呢!早晨四顆,晚上三顆,總數雖不變,但早起多吃才有力氣幹活,睡前吃多了克化不好;反過來可要不得。”
言猶未盡,四下已響起了哄笑聲。
謝微讓子衿附耳過來,低語了幾句,子衿忍住笑,聽命站了起來,揚聲道:
“說得好,朝三暮四要不得!這位大娘是個明白人,到掌櫃的那兒留個名,若有合適的差事,掌櫃的可斟酌留用。”
那婦人喜出望外,心知這定不能是婢女自作主張,連連衝著屏風拜謝後,跟在掌櫃的後頭,喜滋滋地走了。
閑人散盡後,廳內屏風撤去,子衿似還未玩夠,笑著問道:
“猴子都走了,掌櫃的還招夥計嗎?”
而此前立在廳外偷窺的孫秀才,也早已一副大受打擊的樣子離開了。
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若他還不知羞恥,還能再送他一句“沐猴而冠”。
離開字畫鋪時,姚掌櫃躊躇道,孫秀才算是個有才的,將來未必不會高中。未盡之言是,為何姑娘此次與一貫的做法相悖?對孫秀才是否挾恨而去,竟似毫不在意。
謝微並未回答,留待掌櫃自己琢磨。
做人留三分餘地是對的,但對於那些你讓了一尺他就想進一丈的人,就不必客氣了。
至於孫秀才將來的前程,等他先考中了秀才再說吧。那樣的自私狹隘的人,能有幾分才華?即便那屆考官年老昏花,當真讓這等人高中了,又能如何?
她如今就已是狀元夫人,六品官的家眷了。想起李潛淵前日將文房清供占為己有的行徑,愈發不覺借他的官威一用有何不妥。想了想,吩咐程蕙道:
“那日見到庫中還有個紅綠瑪瑙蟹鎮紙,回府後也送到文房吧,姑爺喜歡這些個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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