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字數:12112 加入書籤
譚真發現, 自己一碰到梁京京智商就下降。
就好像,她不還他的七塊錢他就不去要。
就好像,她讓他畫路線圖, 他明明沒打算畫, 吃完飯卻莫名其妙地坐在書桌邊畫到大半夜。
就好像,他今天一早就跟父母捏了個謊,背著包趕來汽車站。
而他對她明明沒什麽好感。
梁京京比他來得早, 眼巴巴坐在門口張望著。一見譚真進來,她笑著衝他招手。
譚真走過去坐下, 看到她腳邊的大行李箱, “你的?”
梁京京披著頭發,頭上壓著一頂薑黃色的漁夫帽。她身上穿的是白色無袖裙,上麵有和帽子同色係的黃色檸檬印花。
“怎麽了?”她反問。
除了腳邊的大行李箱, 她身上還背著一個很大的雙肩包,而那個米奇頭小包包也如影隨形地挎在身前。
“帶這麽多東西你怎麽拿?”相對她而言, 譚真一身輕鬆, 隻背了一隻黑色雙肩包。
梁京京說:“我帶的都是要用的, 我自己拿,又不關你的事。”
譚真點點頭:“行。”
客運站裏人來人往。
梁京京左右看看, 忽然問他, “你吃早飯了嗎?”
譚真:“吃了。”
過了會兒,梁京京翻開包, 悉悉索索一陣, 譚真腿上多出一小包東西。
是一罐旺仔牛奶、一個灑了五彩糖粒的甜甜圈。
梁京京自己也在拆牛奶罐。
她說:“給你的, 這個是我最喜歡的麵包,你吃吃看。”
譚真還給她:“我吃過了。”
梁京京小小地白他一眼:“隨便你。”
這趟行程,光是汽車他們就要轉三趟。
上車後梁京京一開始還興致勃勃地,問譚真彭良那有什麽好玩好吃的。譚真話不多,跟學校裏那些男生比簡直沒有一點幽默感,聊著聊著梁京京覺得沒勁,開始聽歌看風景。
沒一會兒譚真也閉起眼休息。中途,譚真睡著睡著感覺肩膀變重了,周圍還有一股清甜的香味。
他有些迷糊地轉過頭,看見了女孩枕在他肩上的睡顏。
漁夫帽有些滑稽地歪在旁邊,梁京京閉著眼和唇,睫毛細密纖長。她似乎睡得很沉,胸口有節奏地緩緩起伏著,麵容比平時恬靜安寧。
譚真試著輕輕抬起她的頭,試了兩次,他的手一撤掉,她的頭又很自然地掉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睡夢中的梁京京自覺地調整睡姿,譚真趁機把她的頭推向另一邊。
正在譚真鬆了口氣,扭著僵硬的肩膀時,梁京京在右邊沒找到可以墊頭的東西,調整了兩下姿勢,又不知不覺地把沉沉的頭靠向他的肩,很舒服地枕上去,軟軟的臉還蹭了蹭。
這回譚真認了命,沒再動,就這樣讓她靠著。
他也想閉上眼再睡會兒,可是女孩身上的水果香一陣陣往他鼻子裏鑽。
這是什麽味啊?
譚真想,洗發水?戴著帽子了,怎麽還這麽大味……
……
太遠了。
太遠了。
梁京京知道彭良很遠,隻是沒想到這麽遠。一路上他們不停在轉車,眼看著窗外的風景從城市變成鄉村,時間也從早晨變成了中午。
他們是在車上吃的午飯。梁京京打開她身上的背包,裏麵有許多零食,還有一隻毛絨玩具,占了大半地方。
“等到了那邊我可以讓我爸爸請你吃一頓好的。”梁京京把背包裏的幾樣零食扒出來,“先給你挑,你看看你喜歡吃什麽。”
譚真隨便拿了包餅幹。
梁京京掏出一罐可樂:...“你要可樂嗎?太重了,我就帶了一罐。”
譚真:“不用,你喝吧。”
譚真發現,這一路上她不停在喝飲料。
睡了一上午的梁京京吃著小餅幹,此時精神飽滿。
“你肯定聽班上人說了我不少閑話吧。”
“沒聽過。”
梁京京說,“聽過也沒關係,我家才不像他們說的那樣。我爸爸生意做得很大的,我們家在很多地方都有房子。我媽說了,現在是因為有一些問題還沒弄清楚,所以他才要避一下風頭,等事情弄清楚了就什麽事都沒了。”
譚真對這些壓根不感興趣,沒說什麽。
梁京京嘴唇裏咬著可樂的吸管,看看他,望向窗外,映在窗上的目光既天真又驕傲。
……
下午,汽車開進一片山區,他們終於抵達彭良汽車站。
梁京京感覺自己從小到大還沒見到這麽破舊的汽車站,比公交車站點還小。譚真去買票了,梁京京站在人來人往的候車室門口等他。
她耳朵裏塞著耳機,好奇地往裏看看。
站裏全是拎著大包小包的人,大多穿著鄉土,皮膚黝黑。他們說的話她一句也聽不懂。
過了會兒,譚真拿著票過來,“走吧,站台還在前麵。你馬上坐到浦口村先下,我坐到下麵的白山村。明天上午我們再電話聯係。”
梁京京拖著行李跟在他旁邊走著,“行。”
梁京京說到做到,一路上行李都是自己在拿。但此前都是上車下車,並不需要走什麽路,行李也是司機幫她塞進車肚裏的。這邊不同,道路坑坑窪窪,而小巴車的站點還在前麵。
譚真看看她吃力托行李的樣子,什麽也沒說,從她手裏接過行李箱。
一身精致打扮的梁京京經過一天的車程後略顯狼狽,長發微亂,臉頰被曬得紅撲撲的。
還在撐麵子地說:“不用,我自己來。”
“快點吧,有發車時間。”譚真不耐煩地從她手裏拎來箱子,走在前麵。
梁京京這才注意到他今天穿的是一身黑衣黑褲,腳下踩的還是白球鞋,這樣搭配倒是比平時清爽許多。
她快步跟上去。
上了破破爛爛的小巴車後,梁京京很認真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人生地不熟,她想一定要記路,結果一路上都是差不多的樹和矮房子,然後是夏日中的田野、池塘,幾乎找不到地標。
沒過會兒,天色忽然暗了些,像是要下雨了。
“不會要下雨吧……”梁京京忽然轉頭問譚真:“你跟你朋友約好了?”
“嗯。”
“他到你那一站接你?”
“嗯。”
“你這個朋友還蠻好的嘛。”
“你跟你家親戚說好了?”譚真問。
梁京京看著他的臉,搖搖頭。
譚真就知道這女孩做事毫無章法。
“你爸知道你來嗎?”
梁京京又是搖搖頭,“他要是知道就不會讓我來了。但是我爸爸在電話裏告訴我的,他就在這兒。”
這是一個梁京京完全沒有印象的遠親,她也不知道自己見沒見過,隻知道是奶奶的姐姐的女婿家的什麽人,前兩年有什麽事情找過奶奶幫忙,後來是梁京京爸爸幫忙解決的。
這個地址是她從奶奶那兒略施小計要來的。
“浦口村!浦口村到了啊!”坐在門口的檢票員叫起來。
隻見幾個農民打扮的人起身往門口走過去,有的拎著蛇皮口袋,有的挑扁擔。
譚真提醒梁京京:“你就是這站。”
梁京京“哦”了一聲,站起來。她都沒聽懂檢票員說的是什麽。
在搖搖晃...晃的車上背好包,梁京京拖著大行李箱往車門處走,擠到門口,抓好扶手。
車子停下,人們開始下車。
擁擠中,一顆黃色的腦袋忽然回頭,有些慌張地對譚真喊道,“你明天早上一定要打電話給我,帶我回去。”
在這荒山僻壤,這個男生仿佛成了她唯一的倚靠。
“好,你注意安全。”
這種程度的答應似乎還不夠,梁京京走前又回頭看他一眼,直到譚真又加上一句:“找到你家裏人後給我打個電話。”
梁京京這才點頭,“我會的。”
她拎著行李磕磕巴巴地下車了。
譚真從小到大隻跟男孩子玩,從來沒有這麽近距離接觸過女生,而且是這種愛說謊的女生。
可不知道為什麽,他次次對她言聽計從,被她一路牽著鼻子走。
窗外是長長的河堤,河水在群山的擁抱下靜靜翻滾著。
戴著漁夫帽、穿著檸檬裙的女孩站在一根孤零零的站牌旁,手上握著行李箱的拉杆,麵孔茫然。
在汽車離開時噴出的尾氣裏,梁京京捂住口鼻,翻出了隨身攜帶的那個地址。
浦口村68 號……
68是不是好遠啊,前麵至少得有67家。
往哪個方向走呢?
梁京京左右看看,正猶豫,剛剛開走的車忽然在不遠處停下了。
車門打開,穿著一身黑、背著雙肩包的少年從車上下來了。
他們遙遙對望,車再次離去了。
少年身影削瘦單薄,在清澈的山影下就像一個虛幻的人,虛幻到梁京京都忘了喜悅,就恍惚地看著他走過來。
“怕你找不到,回頭還得找我,省得麻煩。”譚真的一頭短發被風吹得亂亂的,青澀的臉上已有棱角。
梁京京滿眼都是喜悅的光,點頭,“對的。”
譚真對她這種把什麽都當成天經地義的性格已經沒話說。
“地址是什麽?”他問。
梁京京把紙條給他看,“這個。”
譚真看看四周,舔了下嘴唇,“先往那頭走吧,那個才是村口。我們稍微快點,要下雨了。”
他自覺地幫她拎起箱子。
譚真對這個村也不算熟悉。走到中途,梁京京看著他打了個電話問朋友。掛了電話他們又走了一段問了兩三個人,報上名後,沒人知道她那個親戚的名字。最終,他們穿過幾條小巷,找到了所謂的68號。
梁京京和譚真看到眼前的房子時都呆若木雞,忍不住又對了下貼在門口的門牌。
這哪是正常房子,連門和窗戶都沒了,頂也是破的,一看就是鄉下的廢屋,不可能住人。
梁京京微微張著嘴巴,腦子裏空白一片。就在此時,還亮著太陽的藍天上有些應景地掉下了幾點雨滴。
譚真也有小小的泄氣感覺。大老遠跟著她找過來,結果隻是一棟荒宅。她是從哪弄來的這個地址?她爸爸到底在不在這?
一肚子疑問,看看旁邊人失望震驚到還沒緩過神來的臉,他選擇保持沉默。
雨點子滴滴答答往下掉,兩個人走進破房子避雨,沉默著。
梁京京低頭看著手上的字條,低聲說:“怎麽不對呢……”
“會不會搬家了?你要不要打電話問問你家裏人?”
梁京京:“不能讓我家裏人知道。”
譚真:“你爸的電話你還有沒有?”
梁京京:“他用公共電話給我打的。”
譚真:“那個公共電話你通話記錄裏還有嗎?”
梁京京好像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她點頭。
她把手機拿出來,調出電話。
...譚真說:“給我吧,如果是這邊話你聽不懂。”
梁京京乖乖把電話給他。
電話真的通了。梁京京就聽他嘰裏咕嚕講一堆,然後掛了。
“怎麽說?”她問。
譚真說:“是這個村裏的一個小賣部,走吧,去那邊問問。”
冒雨趕到小賣部,老板聽了他們的描述後打電話叫來一個中年男人。譚真沒想到,中年男人一看到梁京京就認出了她。
雨這時候已經停了,譚真坐在店門口的木門檻上看著梁京京的行李。
不遠處,男人正在樹下和梁京京說話。
能言善道的梁京京似乎一直沒怎麽說話,全是男人在說。近二十分鍾後,男人摸了下梁京京的頭,她黑著臉走了過來。
譚真站起來:“在嗎?”
梁京京搖頭,“走吧。”
她背起書包,拉起自己的拉杆箱。譚真起身跟上去。
太陽雨一陣停一陣下,他們沒走出多遠雨滴又開始落。鄉間的石子路上,女孩背著包,吃力地拉著箱子,小小的身影格外沉重。譚真想幫忙,她跟誰較勁似地推開他,“不用。”
走上一個小坡時,箱底像是被石頭格到,扭翻了。梁京京手滑沒抓住,箱子一路蹭著石子滑至坡下,中途炸開,滿滿的東西破膛而出。
襯衫、長褲、洗發水、剃須刀……蹦出來的全是男士衣物和日常用品。
譚真看她傻愣著,先一步幫她去撿。
小雨中,梁京京紅著眼、咬著唇盯著看了兩秒,才過去蹲下一起撿。
她邊撿邊擦眼淚。
白色商務襯衫上沾了泥水,她想扔了,卻又卷一卷塞進去。她哭著把所有東西塞成一團,闔箱子的時候怎麽都闔不上,於是眼淚掉得更快更急。
譚真把她手拿開,不急不躁地把裏麵東西重新整了整,把箱子完好地闔上。
一旁,女孩子忽然埋頭抱膝,哭得泣不成聲。
譚真笨拙地安慰:“好了,別哭了,都幫你收好了。”
……
雨停了,天上出現了夕陽。
坐在河堤旁的一棵大樹下,梁京京靜望著遠方的山脈。
“還在電話裏跟我說下個星期才走,結果昨天就走了。以前他從來不騙我……”梁京京說:“他什麽東西都沒帶,連衣服都沒有,也不知道美國那邊現在是什麽季節。”
說著說著眼眶又泛紅。
譚真看看她。
梁京京也看他,“看什麽看。”
譚真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僵了下,問:“你不住你親戚家了?”
梁京京:“我爸爸都不在我當然不住,又不認識他。”
這個親戚是因為梁父給他看了手機上的梁京京照片,剛剛才認出是她。
寬闊的河流在餘暉下閃閃發亮。
梁京京:“好想喝可樂……”
譚真:“剛剛那個店有,又不說。”
梁京京抿著嘴唇,“我才不要那個店裏的東西,髒死了。”
“礦泉水喝嗎?”他的背包裏就有。
她搖頭,“我想喝甜的。”
過了會兒,譚真忽然起身離開,梁京京看了他一眼,沒有管他。
她猜著他是去給她找可樂了,誰知道過了幾分鍾,譚真抱著一個圓滾滾的西瓜回來了。
梁京京皺眉,“什麽嘛,你從哪弄來的?”
譚真:“旁邊田裏的。”
他徒手把瓜破開,鮮紅的汁水流淌出來,看得梁京京愣愣的。
他掰下一塊小的給她。
梁京京說:“這個都是汁,不好拿……”
譚真說:“你先吃,等會兒再擦...手。”
梁京京不怎麽樂意地接過來,“一點都不喜歡吃西瓜,弄得全是汁。”
梁京京的臉被曬出了兩片紅暈,她的頭發又濕又亂,帆布鞋和白裙子上都是泥點子,嘴上在抱怨糾結,卻還是把瓜往嘴邊送。
譚真看著她這幅囧樣,嘴角忍不住揚起來。
女孩都這樣口是心非嗎?
雨後的鄉間傍晚,有夕陽,有西瓜的香甜氣息,還有徐徐吹來的微風,在不經意間揚起女孩的幾縷黑色發絲。
譚真盯住了梁京京的胳膊肘。
梁京京正覺得奇怪,一垂眸,在自己的胳膊上看見了一隻藍蜻蜓。
小蜻蜓通體藍色,尾部有幾道黑色斑紋。它扇了扇透明的長翅膀,梁京京以為它要飛走,結果它飛了一圈,又棲到她的手背上。
譚真當她會怕,結果,梁京京慢慢將手抬到眼前。
“好藍的蜻蜓……”她輕聲對他說,“我以前都沒見過這種。”
透過蜻蜓,譚真看見了她哭紅了的眼睛,此時黑漆漆、水潤潤。
就在這時,梁京京臉上忽然映出了一片淡淡的光芒。那光在四周漾開,空氣裏有了種奇異的溫暖感覺。
譚真抬頭望去。
梁京京慢一拍地跟著他一起往天上看。
藍蜻蜓隨風而去。
遠空中,在夕陽墜落的方向多出了一道彩虹,它輕輕地浮在山影雲霞上,像夢一般溫柔、純潔、縹緲。
全世界都靜止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就在這虹光慢慢變淡時,一架飛機從山的那頭俯衝而來,在虹下翻了個滾,又斜著翅膀劃過山脈,成為天空盡頭的一粒黑豆。
“那個飛機,剛剛打了一個滾……”在飛機的呼嘯聲遠去時,梁京京驚奇地說。
“那是殲8。”譚真說。
“尖8?”梁京京聽不懂。
“這邊有很多架殲8。”
“這兒有機場?”
譚真點頭。
“我在網上怎麽沒搜到,早知道坐飛機來了……也不對,早知道就不來了。”
唇邊還沾著西瓜汁,回到現實世界的梁京京頓了頓,看看手機上的時間,又看看身邊人,“你什麽時候去找你朋友?”(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