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榮耀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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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最後的那一縷陽光消失在天邊,晝夜女神施展了她的魔法,藍天與白雲在黑暗中緩慢瓦解,隻剩下夜空那青黑色的穹頂。
這大概是尼伯龍根有史以來最寒冷最漫長的夏夜。
整個下午,丹砂與亞爾薇特,可可坐在丹砂自己的房間裏。
亞爾薇特的精神狀態很差,她潔白的肌膚硬是蓋上了一層蠟黃,如教堂壁畫一般神聖華美的蝴蝶雙翼變得如平板油畫一樣死板,亞麻色的披肩長發末端開裂,如亞麻繩般麻亂,而最後,她本呆滯卻不失堅毅與神聖的眼眸也變得空洞。
“亞爾薇特。”
丹砂又一次鼓起勇氣,對失神的亞爾薇特開口。
“.......”
亞爾薇特保持沉默。
“心裏都不好受吧,大家都是這樣.......我不知道你的時代這樣縱容對手侮辱自己算是何種恥辱,但是我們生活在這個流氓大國的身邊,如此恥辱並非罕有的事。盡管如此,請相信我,待我當上城主,我一定會將徹底消滅安格爾波達,讓他們血債血償。”
讓亞爾薇特一時忍辱,與逼迫忠義者投降,強迫高潔者合汙,強製自負者致歉別無二致。
“嗯......謝謝.....”亞爾薇特依然無精打采。
不論丹砂如何安慰,她都提不起精神來,可可則是靜靜的坐在一邊,幫丹砂裁取製作一套全新的紅披風,偶爾她也會看看寥落的群星,毫無組織,毫無規劃的安慰幾句亞爾薇特。
披風燒毀可以用三個小時重做一件,心態崩潰卻無法用三言兩語加以修補。
安慰無果的丹砂隻能滑亮火柴頭上淺黃的黃磷,點著了早已熄滅的雪茄,白色的煙氣又一次縈繞空中。
“當當當當當當。”
丹砂一直在等,但完全不想聽到的鍾聲終於敲響了六下。
“.......走吧。”
“嗯。”
丹砂歎著氣站了起來,小步走出了房間,而眉頭緊皺的可可緊跟其後,房間中,隻剩下失落的亞爾薇特,過了許久,她輕輕的扶著軟沙發的扶手戰戰巍巍的站起,一步一停的離開了丹砂的房間。
丹砂與可可的任務是不同的,可可要監督女仆完成外交大廳最後的清理,而丹砂則是作為代表團的一員,正式出城迎接安格爾波達和歐申的代表團。
踩過橡木地板,清冷的走廊上,隻剩下裝填著光魔法的“光壺”發出柔和的光芒,丹砂從牆上輕輕取下一盞看起來比較老舊的光壺,繞過漫長的長廊與彎曲的樓梯,來到樓底的玄關。
玄關中尚沒有懸掛光壺,但是整個玄關和玄關外,站著密密麻麻一排人,他們是除去皇室與仆人其他的一些宮廷人員,丹砂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站在這裏,但是這好像是戰敗國的慣例,難怪長廊如此清冷。
八月的最後一天,本應是炎熱尚未消退的日子,但當丹砂踏出城堡時,一股冷不防的寒氣還是讓他哆嗦了一下,這感覺,就像自己離開了安全的港灣,前往未知的黑暗中一樣。
丹砂的父親與其他六座城邦的城主,還有幾名侍從早已騎馬等候在外,他們看見丹砂沒有催促,隻是默默凝視,丹砂也明白對方想要表達什麽意思,快走幾步走向唯一空餘的馬背——也就是布洛杜克霍菲的馬背。
布洛杜克霍菲是七城主中的特例。
她是一隻馬型魔物娘,長及腰部的紅發鋪在她人形的上半身,雖然有一把年紀,但布洛杜克霍菲與大多數魔物娘都一樣——相貌幾乎停留在青春期,導致她看上去與丹砂同樣年輕,不過在丹砂眼中,布洛杜克霍菲是既可以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戰略家,也是一名驍勇善戰,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
不過......丹砂看著布洛杜克霍菲美麗精致,又不失青春的麵龐。雖然身披榮耀,但大概是因為布洛杜克霍菲身居高位,而且有意無意的會對外人散發一股威嚴神聖的氣息,所以至今她也沒有伴侶。
真是可憐了這個漂亮的小姐姐了。丹砂心裏默默想。
“丹砂,”看到丹砂的布洛杜克霍菲輕輕微笑,玫瑰金色的眼眸中折射出溫柔的光芒,她摸了摸丹砂的碎發,“別傷心。”
保持樂觀,真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廢話。
“謝謝。”
布洛杜克霍菲自丹砂產生對世界的意識之前的嬰兒時代,便與丹砂相識,多少年來,她一直把丹砂當作一個可愛的弟弟,丹砂自己也把布洛杜克霍菲視作姐姐。而在今天這個夜晚,兩人都沒有以姐弟的稱呼寒暄,而是用最簡單的方式完成了兩人史上最簡短的一次對話,其氣氛壓抑,可見一斑。
幾人沒有過多的交流,蓋伊先無奈的將馬頭調轉,手握韁繩,拍拍馬娘的肩膀先行離開,剩下的幾人也紛紛如此跟隨。
今夜正是月圓之夜,所以往日漫天的繁星今日才會如此寥落,馬背上的丹砂禁不住苦笑,月亮圓了,七城主也團圓了,隻可惜是一起簽訂投降書罷了。
馬蹄踏過歐申空軍灑在街道上的無數傳單,街道上的景物在馬娘的奔跑中飛逝,周圍一個個低著頭的市民也不知道在小聲嘀咕著什麽,與此相反,唯一清晰入耳的是城外安格爾波達主力軍震天的歡呼聲。
馬背上,丹砂不止一次的思考過,如果尼伯龍根勝利了,如果自己站在勝利方,如果自己隻是待在城堡裏,那會是怎麽樣的情景。
然而,這已經毫無意義了。
隨著馬娘刹住了腳步,丹砂也從思緒中蘇醒,外城沉重的城門發出轟鳴,緩緩降下,這次是丹青帶隊,率領著寥寥數騎走向城外,如一隻毫不情願但不得不去的小綿羊走進狼群中,城外的歡呼聲因而更加震耳。
正對城門的,是一個裝飾相當華麗的人力轎子,轎子以琉璃瓦作為頂棚,四周的棚簷上垂下黃金做成的細鎖鏈,轎子四周的支撐柱上,雕刻著四頭威武健壯的巨龍,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刻正瞪著他們朱紅的眼睛對著代表團虎視眈眈,轎子一旁的,是四隻健美的魔物娘,她們此時也用一種嘲笑的眼光看著代表團。
月亮又亮堂了一些,清冷的月光透過黃金鎖鏈,照入轎子中。
轎子中仰臥著的,是一個奇胖無比的男人,如果說丹砂全身被肌肉所包被,那麽那個男人一定是全身被極厚的肥肉包被了,他全身上下,似乎沒有不發胖的地方,除去他那臃腫的身材,膨大的肚皮,粗短的雙腿,最誇張的一點是他的雙眼幾乎被肥肉包的看不見了。
丹青給丹砂遞了個眼色,丹砂明白,這是讓他不要一直盯著那個男人看。
但不用再看也知道了,如此奢華的陣容,隻有可能是一人了。
安格爾波達帝國的君主,伊利亞夫三世。
丹砂感覺到丹青小口深呼吸了一下,身下的馬娘一步一腳印的踏進荒郊野草中,他騎著馬娘,帶著整隻代表團,緩慢的向轎子走過去。
轎子一旁,是安格爾波達的將軍,他們個個麵露鄙夷之色,呈喇叭形狀對準城門排列著,丹青一接近,靠外的幾名將軍便掏出腰間的手槍瞄準了丹青,丹青心裏一驚,立即離開馬背,幾名穿著肮髒,身上散發著一股臭魚爛蝦氣味的士兵不懷好意的走到丹青身旁,直接拔走了丹青腰間的佩刀。
“大家快看看!這個是尼伯龍根城主的佩刀!”
士兵拔出了那柄閃亮的佩刀,月光之下,那銀白的刀身額外美麗。
“唔哦——”
望不到邊際的軍隊如會場坐席上的人們一樣發出拖長的驚歎聲。
丹青雖然被數把手槍指著,但是他沒有側過頭去看自己的佩刀,好像他並不心疼這把佩刀。
城主們早預料到這種情況了。
“乒!”
丹青沒有去看那把佩劍,因為結局已經注定,無需再去多費心了。
“現在它是什麽!?”
丹砂望著月光下那柄斷劍,它如夜空下的尼伯龍根城一般銀白聖潔,緩緩的傾斜著月光,這是多麽美麗的一把劍,可惜它現在的結局,正如風雨飄搖的尼伯龍根聯邦呢。
軍隊中七嘴八舌的開始討論,直到人聲漸熄。
“都錯了都錯了,”那名士兵的語氣中浸滿驕傲,他肥大的舌頭在嘴中翻滾著,嘴唇激動的好像打了一層蠟。
“它現在不是個東西!”
一陣哄笑聲接應而至,丹砂望著依然被手槍對準的丹青,丹青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但是借著月光,丹砂看得到,丹青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這段時間裏,丹砂在想什麽呢?
他沒有多想什麽,隻不過把所有敵軍代表的麵部特征全部記下來了。
此後,代表團剩下的幾名成員也被無一例外的搜身,搜的出來武器就理所應當的奪去占為己有,搜不出來武器的,就把身上一切看起來比較金貴的東西毫不留情的拿走,在如此近的情況下,無一人敢反抗,反抗的結果便是被射成篩子。
待丹砂失去了他的雪茄盒與火柴盒後,尚未搜身的,隻剩下布洛杜克霍菲一人了。
丹砂用極度擔心的眼神看看布洛杜克霍菲,布洛杜克霍菲也凝重的咽了口口水。
她是代表團中唯一一名女性,但前來搜身的士兵全部是人類男性。
看著幾個淫笑著走向自己的男性士兵,布洛杜克霍菲從剛變回來的人形態立即變回馬形態。
又是一陣哄笑聲傳來,這次連轎子中都傳來了低沉蒼老的笑聲。
布洛杜克霍菲身穿一身堅硬的火紅盔甲,但即使如此,前來搜身的男兵還是有意無意的碰了一些特殊的部位——盡管這些部位被盔甲保護的很好,但是布洛杜克霍菲還是臉紅氣躁,沒等對方完全搜完就正麵數把手槍走進了喇叭狀的開口中。
相比布洛杜克霍菲的剛毅,丹青則是另一個極端。
他的身體有些顫抖,麵對著安格爾波達的國君鞠了一躬。
這並非生性懦弱,而是必要的中和——有人展現強勢,也就有人要去展現懦弱。
黑暗的籠罩下,那群打著燈,沒有穿戴軍服,而是穿著一些花花綠綠的常服的士兵依然在大笑。
“小民,”對方已經有些蒼老的聲音傳來,“爾等身為弱者,尚有自知之明,盡早投降,雖然懦弱至極,但也是因時而為,完美的扮演了弱者。”
丹青保持著鞠躬的姿勢,沒有抬頭。
“對於如此聽話的弱者,本王向來也會給予恩惠,平身吧,讓你的代表團一起過來看看,本王對你們的恩惠吧。”
一股不好的感覺襲上丹砂的心頭。
幾名士兵抬著一口棺材,吃力的將它放在尼伯龍根代表團身前。
丹砂的瞳孔放大了幾倍。
棕紅的槐樹木板中,似乎摻雜了些不一樣的紅色,一股強烈的腐臭味遊離於空氣之中,棺材搖晃,裏麵似乎也有什麽球狀的東西跟著滾動,丹砂瞪著大眼,看著幾名士兵笨拙的將棺材上的長鐵釘用工具拔出。
“哧啦哧啦——”
爬滿紅鏽的鐵釘呻吟著從棺材裏探出頭來。
“嘭。”
棺材蓋被撬開了,幾隻嗡嗡亂叫的蒼蠅爬了出來,到處亂竄。
“來驗收吧,小民。”
丹砂明顯感覺到丹青的腿發軟了,麵對著開棺棺材中那一股溢出的強烈腐臭氣味,他大概也猜到裏麵是什麽了。
“丹砂,回過身去。”
他沒有前進,沒有後退,憋了許久才憋出這樣一句話來。
然而,丹砂的脖子隨即被一個冰冷尖銳的東西架住了。
“別讓陛下不開心。”有聲音在耳邊低吟。
無法回頭的丹青隻能順應眼前的一切——他緩步上前,雙手輕輕拉開了棺材板。
“...........!!!!”
一片漆黑的蒼蠅從棺材中飛出。
盡管早有防備,但是丹砂還是被映入眼簾的一切嚇得倒吸涼氣。
沒錯,如他預料的一樣,這棺材裏裝的,是西格爾隘口戰中尼伯龍根的所有主力將軍和參謀的首級。
蒼蠅飛走之後,棺材中靜靜的躺著的頭顱散發著強烈的惡臭,不僅如此,頭顱模糊的血肉中爬滿乳白色的蛆蟲,它們大口啃食著這些英烈的頭顱,讓頭顱血肉模糊,不忍直視。
這裏麵的頭顱,丹砂大多已經認不出了,唯有置於最上方的那顆頭顱,丹砂清楚的記得,那是參謀長的頭顱,她曾經是一名喜歡八卦,平時有些慵懶的獸娘,雖然缺陷如此明顯,但是她卻擁有參謀中最為強大的梳理能力,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她也是第一個注意到並且提議要好好讓丹砂發揮他的經濟學才華的人,然而今天..........
天空響過一陣悶雷。
丹青咬著紺紫的嘴唇,竭力壓製自己的悲憤,空氣洋溢著水汽與安格爾波達士兵的喧嘩吵鬧聲。
被如此的空氣壓迫了許久,丹青終於從口中艱難的噴出一股氣來:
“請允許我作為尼伯龍根的城主,安葬她們。”
“那可真是讓你們白費心思了啊。”
誰也沒想到對方居然會如此答複,與此同時,又是幾名手捧木罐的士兵走來,在眾人從悲痛中反應過來之前,將罐中的粘稠惡臭的液體全部倒入棺材中。
“忘記和你說了,她們的遺體除了這些頭顱,還有這些油,接下來就當是我破例為你們代行了。”
這一句話說的代表團的人摸不著頭腦,但是沒過多久,布洛杜克霍菲就大步上前。
“代......代行?不!不行!”
布洛杜克霍菲眼角的淚水打著轉,四隻馬蹄快速向著棺材的方向跑去,她的身後傳來開槍的聲音。
“等等。”帳篷中肥胖的安格爾波達君主看著美麗而聖潔的布洛杜克霍菲,招招手,示意不要開槍,卻又用手勢示意其他人過來。
布洛杜克霍菲沒跑幾步,幾隻魔物娘就從各個方向一擁而上,將她的馬蹄和全身其他肢體全部抱住,與此同時,幾名士兵手持火把,將那炙熱通紅的火把投入棺材內。
一片暖光亮起,但代表團的每一個人都隻能以最不情願,最呆滯的目光看著燃燒的棺材。
“好了,君主的恩惠到此為止了,”一片歡呼聲中,那個帳篷裏的君主,不,帳篷裏的胖子心滿意足的點點頭,“接下來,讓投降會議正式開始吧。”(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