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罪二十一·無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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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知前世一切因果的裴鈞簡直疑心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薑越?在聽見“薑越”二字的一瞬,他正要踏出的腳步都一時頓在了原地。
——承平怎麽會要薑越來和親?他明明記得很清楚這國姬最後是嫁給了薑湛的!一切起始、經過與終結他都一清二楚,因為他正是這一場漩渦中撥弄潮水的人:領人表票的是他,置辦喜宴的是他,就連追封與安葬這位未來皇後的禮部事宜也都是他一一簽印的。可現在,這條既定的大路卻發生了這樣的逆轉,這極有可能讓這位本該成為皇後、最後安睡帝陵的國姬根本就踏不進崇寧殿一步,可說是已經將薑氏國運整個都另起一道了。
而與此同時,在承平二皇子秋源智話音剛落與滿座喧騰即起的短暫間隙裏,坐在裴鈞身側的薑越更是猛一聲悶嗆擱下茶盞,下刻掩唇鎖眉抬起頭來,瞬時就對上了大殿上齊齊向他看來的百十來雙眼睛。耳邊是已然沸騰起來的人聲,當中不乏一個個嬌娜妯娌細聲言談,述說著這位年輕皇叔四處帶兵卻年近而立也無妻無子的淒涼景狀,就連旁邊的泰王爺一聽,都一拍他小臂喜道:“哎!老七,這倒還挺巧!”
——可這絕不僅僅是巧的問題。
薑越在周邊數位皇兄皇侄的笑鬧推搡中,第一時間就看向了承平使臣一桌的二皇子秋源智,又凝眉看向了鄰桌內閣九人中的蔡延,可前者那與他兩分相似的眉宇間依然笑意明朗,後者又仍舊是長久不變的閉目養神形容——不同的隻是蒼老眉心間多了道細鎖的淺川,而一旁的蔡颺正垂頭在他身側低聲詢問什麽。
薑越緊抿起唇角,垂眸稍稍一想,忽而就側頭看向了裴鈞。
裴鈞一愣,還來不及趕忙搖手說出一句“臣與此無關”,大殿堂上便已傳來了少帝薑湛疑惑的輕息:“哦?朕原以為,貴國本屬意在我輩皇族中擇選一位和親之人,卻未想……二皇子倒先來替朕與諸位皇叔分憂了?晉皇叔常年行軍在外,這親事也確是為國事所累,宗室中也數年未找到合適人選,若是貴國國姬……”
“臣弟看著挺好!”子侄輩兒一桌的幾個小王爺立即笑起來了,趁著這團年的宴席也不甚拘著禮數,隻衝薑湛道:“若是晉皇叔終於能大喜了,皇兄您便也無需再顧念叔侄不悌,這不也能趕緊立個皇後了?”
叔父輩這桌一聽,也有大歎“極是”的:“這麽一看,開年可要雙喜臨門呢!”
天家叔侄們便這樣你一句喜我一句樂地打趣起來,幾乎已在掐算著開年三月頭上的吉利日子,可這時,卻是內閣桌上傳來了一個老邁又謙和的笑聲,慢慢道:“可今年二月有春闈要開呢,要禮部趕在三月頭上備辦喜事兒……這怕是太過趕緊,恐還是要四五月才好。”說著,這聲音輕輕咳了兩聲,待順了氣兒才繼續道:“不過這和親的日子若要算……倒也就是眨眼功夫,隻要晉王爺於和親之事點頭了,咱們內閣就立馬定下票擬,待朝會上表票過了這樁,鴻臚寺也就能同承平國交接禮數了……”
這一句話不見多威嚴鏗鏘,卻無疑一瞬就將天家叔侄的打趣拉回了嚴正肅穆的朝堂事務,警示了眾人這和親一事絕非隻關乎薑氏皇族與承平秋源氏世家,而更關乎雙方國政民生,且還把一切取舍的關節立在了晉王薑越身上,倒叫原本因皇族打趣而稍顯活絡的氣氛一時又凝結起來。
眾人已然再度看向了薑越,似在等他如之前那言般“點頭”。他身邊的泰王甚至拉了拉他的袖子,顯然是在無聲提示他承平國所能帶給朝廷的嫁妝有多麽豐厚,讓他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薑越回頭看向了裴鈞身後所坐的蔡延,隻見此時剛說完話的蔡延閉目養神的眼睛已然睜開了,卻依舊隻恭順地垂看著身前桌邊的一杯酒——那雙眼中非常清明,卻似乎誰也沒有看、也並不在意誰看他,仿佛他方才隻是說了幾句再尋常不過的臣子諫言,而他側邊兩座相鄰的張嶺與薛太傅相視一眼,卻也凝眉並未說話。
這幾人言行不僅是薑越看在眼裏,裴鈞也見著了,這叫他忽而覺得:這和親之事所起的蹊蹺,或然是與新政的票議有關。
因為今生與前世相比,他的還陽再生於國事上最大的變數,莫過於票議的變更——如若他還是與前世一樣隨同六部持票,那麽就算前世的晉王是跟了他持票的,也絕不會是唯一一個不讚同新政的人;而今生,薑越卻因他裴鈞臨陣反水而受害,成為了新政票議中唯一一個持票不表,即並不支持新政舉措的一位有實權、兵權的親王,這不僅將朝中黨羽的局麵整個都重新洗牌,更在別國眼中重新劃分了勢力倒向,那麽,如若別國不看好新政中的邦交、通商之策,便極有可能會改變政治結盟的取舍。而對承平國來說,新政中固有的“增補邊防”和“管控海商”兩項,無疑是絕對會損毀他們的海上貿易和陸路交通的,在這兩樣中,晉王爺薑越的勢力又多在於邊境兵防與京中審查關隘的官員裏,是故,現在的承平見到晉王敢於持票,又恰好擁有他們所需要的勢力範圍,自然就隻需要和薑越聯合各取所需就行了,而更巧的是,薑越身上還流著他們本國的血,在朝中又與內閣有隙、為少帝忌憚,如此,選擇薑越作為和親人選還可以加劇朝中各方勢力的離間、猜忌,削弱朝中君臣的聚力、乃至削弱國力,這就更有利於承平國在邦交中取得有力的地位了。
總之他們是更迫切地想要薑越來做這個和親的人選。到此一想,裴鈞隻覺自己再世為人,竟歪打正著地替這前世打了一輩子老光棍兒的晉王爺薑越謀了個漂亮媳婦兒,不免心裏又心驚又好笑,也不知薑越究竟想沒想通這一層,此時落眼瞧去,卻聽薑越已經長息一聲,回複了一貫的笑貌,不疾不徐地開口了:
“孤承蒙皇上掛懷,亦承蒙皇族家親憂慮數年,今得緣與母族表親有再續婚事之能,誠喜誠慰……然此事卻誠如蔡太師所言,是家事,亦是國事,故……還是交內閣商議、皇上定奪,再由百官票議,如此才有個‘法度’。”
薑越這一招是拖。朝廷即日起便封印、封箱不辦公事,內閣或票議就都要等到開年正月中開印、開箱才能行進,如此滿打滿算也能掙個二三十日的變數,不至於當場應下讓自己難堪,也不至於當場回絕,叫滿座皇親和承平皇族難堪。
可說到這兒本也就該結了,此時薑越卻又淺笑著,當著所有皇親、百官的麵加補一問:
“張大人,您說可是?”
內閣西座的張嶺聞言與薛太傅再度相視,應了句:“臣以為晉王爺所言,甚是。”
如此短短一問,薑越便用“法度”二字又拉了法家大儒張嶺下水,隻要有了張嶺這一句“是”字,那張嶺所管轄的禦史台、太常寺等處便也會堅守朝廷對邦交大事應有的程式,不會輕易任由天家用特權將和親之事滿口應承下來——而於這一點上,裴鈞以為,從張嶺一貫以法為則的考量出發,終究也必然會答出“是”字。
他不得不思慮薑越此人之謀略果真是一步千裏的。
可最奇怪的卻是,在此事一發的最最開始,啟發薑越行此千裏一步的,又是慣來總在朝中散布“奸王逆賊”一說的蔡氏黨羽的內閣首輔——太師蔡延。
這可就有意思了,蔡家作何要淌這渾水呢?隻是為了不讓薑越得勢麽?那這究竟是幫了薑越,還是幫了他們自己?裴鈞唇角挽起個玩味的笑來,在周遭嘈嘈再起的議論中再度與薑越對過一眼,告了退,回身返還了六部一桌,就此與閆玉亮等人定下了之後的聚會,心照不宣是要商討此時的票議。
絲竹管弦漸漸再起了,裴鈞遙見承平國使臣一行終於敬酒敬到了親王一席上,而身為薑越母族承平國嫡係的這位二皇子秋源智,是薑越的親舅舅承平國君之子,也就是薑越的親表兄。他在想,薑越雖並未立時應承和親之事,卻也同樣並未立時就回絕,如若開年表票此議通過,將來晉王舉旗造反的時候,說不定還會比前世更多了母族承平國的助力,那麽這一場他再世為人來參與的權勢角逐就又有了極大的變數了——比如,薑越會不會更早地起兵?會怎麽起兵?甚至……如若薑越野心夠大,會不會連同承平國政也一齊算入囊中?
裴鈞接過方明玨遞來的一杯酒,搖頭暫且晃去了暗中所思,直與各部同僚暢飲到國宴散時,依舊見薑越正被諸位親王拉坐陪席,是絕沒有功夫能脫身與他言說一二的。
如此裴鈞就遠遠同他再揖一禮,口型道了句年節福壽,見薑越也同他口型、點頭還禮,便與崔宇、閆玉亮勾肩搭背出了飛華殿去了。
一時間殿外漫天白雪灑落他們一頭,極似叫他們瞬時年至七老八十花白了眉發。
閆玉亮掐了方明玨的臉叫:“你們看看他!他最不像個老的,還是個弱秧子娃娃臉,氣人不氣人!”
方明玨笑得彎腰便撿了坨雪砸他,不料喝了酒準頭不好,一團子錯砸在裴鈞背上,嚇得連忙大叫著擺手:“完了完了,錯了錯了,大仙兒你饒了我……我不是要砸你的!”
“那他是要砸我!”閆玉亮拉著裴鈞就兩步上去,二人大笑著上前一手一腳把方明玨抱起來,任憑方明玨嗷嗷大叫,在眾同僚的捧腹大笑中將他噗噠一聲就摔去了宮道邊被宮人掃出的雪堆子裏。兵部的幾個又跑去挖他,挖出來喊一句:“找到個小蘿卜哎!快來拔蘿卜!”
方明玨大笑著拿腳蹬他們:“去去!你們才蘿卜呢,我好歹也是顆人參哪!”
這下就連他師父沈老尚書和蔣老、崔宇都笑起來。眾人上前拉了他起身,一路往宮外走去,聽得一路宮人徑行都與他們道年歲吉祥,走到元辰門口了,正有宮鍾重重敲響六下,一聲一聲洪亮曠遠、拖得老長,撞在耳中直叫人整個身子都似被這報年關的長鳴震蕩起來,忽如被迎來送往的無盡年歲撞腰跑過。
——過年了,過年了,過了一年又一年了。
他們走過元辰門外青雲監高掛的牌匾,如今的幾人都為官坐堂、獨轄一方了,雪一如八九年前的監中冬日一樣幽幽遺落他們滿頭,可這群玩雪的昔日少年如今卻已然能乘上停在監外的一頂頂各色綢麵兒的官家轎子,坐往一間間高門懸匾的府邸了。
“過年好!”“開春大吉!”
他們互相大叫著,終於讓這寒冷的冬日有了除宮門紅燈外的另一絲暖。
裴鈞悠著酒意上了轎子回到府中,一進府便見前廳廊下擺著琳琅的禮箱,打開的一盒裏,正是董叔和錢海清在清點的一匹匹絢麗荊錦,桌上還擺著兩個木盒,上麵貼了白紙的封條,揚灑寫了四個字:“江陵花糕”。
“過年好,過年好!這是老曹回京了!”裴鈞先覺地低聲笑出來,帶著臉上些許酡紅指點董叔道:“董叔,叫家裏的下人都領賞罷,今年我要賞得比晉王爺打賞的都多!更多!”
“大人發了慈悲了!過年好!”董叔笑應了,提了六斤便去庫房取銀子。不消一會兒,忠義侯府的下人都圍來裴鈞跟前兒賀年謝恩,六斤的娘還抹了兩把眼淚,叫六斤好好兒同家主裴鈞磕了幾個響頭,謝過裴家兩代多年來的恩情。
裴鈞卻倒笑:“得了,大過年的甭哭了,都起罷。”
六斤是孩子,自然嬉笑著小臉兒爬起來扶他回了屋,伺候他洗漱安歇前還再脆生生叫了“大人新年吉祥”,這叫裴鈞在握著枕下的短刀熟睡之前忽而心想——
興許興許,這一世,總是會真不一樣了。(m.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