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風水輪流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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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陵城就是這個樣子,沒有春秋,隻有冬夏。前幾個禮拜還淫雨霏霏,濕冷透骨;天氣一晴,草木頃刻鮮活,古老城牆青石磚上的雜草毛茸茸地竄出來。待到江北一片油菜金黃的時候,褂子外頭再穿毛線外套,走在日頭下就已經要出汗了。

    晚間的風,帶著對麵人家糖醋魚的味道,穿堂而過,也透著些許熱氣。

    “北平的學生又在遊/行。”憋了半天,冷琮擠出這樣一句話。

    這樣的情形已經有三四天了。自冷伊從姑蘇城回金陵城,晚飯便不講話,隻在一邊,低眉吃飯,冷琮每天一個時事新聞,卻也沒能讓飯桌上熱鬧起來。

    “明天不上課,伊兒把那裙子拿到裁縫鋪子裏改改去。”娘終於開了個貼近生活的頭,這個話題她已經說了好幾天,冷伊一直沒應。

    她說的,還是上個月,冷伊和幾個女同學,去中央飯店後頭那家瑞榮裁縫鋪做的一套衣服。周一晚上拿回來的。

    象牙白綢緞子襯衫,加一條黑灰薄呢馬褲。這套衣裳的特色就在袖子上,隻遮了大臂的一半,肩上堆了層層疊疊黑緞,如荷葉,但同馬褲一樣黑色。

    在鋪子裏試的時候就眼前一亮。這衣服本就是看了西洋畫報封麵才想到要做的,當時隻覺得能有三分相像就好,卻沒想到這麽服帖,效果與畫報上接近得很,很是喜歡。

    回家穿給冷琮看,他一個勁兒拍手,說去年暮春去上海,寫那個離個婚鬧得沸沸揚揚的女畫家陸茵的采訪稿,在馬場見著她時,她和一幫貴婦名媛就是這身打扮,他差點看呆了,沒成想冷伊也能穿出這個效果,倒是天生做富太太的胚子。

    冷伊當時還在跟他笑說,一句話提兩次“富”“貴”,俗得很,娘就買菜回來了,見著她這一身,當時臉就陰了下來,而後時不時就要勸她去把袖子改了,不說到手背,半個小臂是必須遮著的,冷伊隻聽聽而已,根本就不打算改。

    “你別隻嗯,明天就去。”娘今天似乎定要把這事給辦了。

    “這套衣裳就這袖子最好看,改它做什麽?”冷伊也覺著了,這次是糊弄不過去了。

    “這衣裳太……”娘沒說下去,換了個理由,“張家老爺夫人知道了定不喜歡的,本來就……”她頓了頓沒說下去。

    這事不提還好,一提她也沒了好脾氣,嘟囔一句,“若不是你這樣堅持,早就結了婚,哪裏來這麽多的幺蛾子。”

    娘吃了一驚,筷子重重放在碗上,激得冷伊心裏一顫。十幾年來,娘總是和和氣氣,但印象裏也有幾次發火的:一回還是高小,有一天急著同隔壁的女孩子到弄口買梔子花,作業潦草地寫完,娘發現了大發雷霆,連說她最恨女孩子長成花瓶,從此冷伊的學業再也不敢怠慢;還有一回已經是考中央大學之前,同博容去戲院看新上的卓別林的默片,回家,娘鐵青著臉坐在門廊下,她辯解了句,說能嫁進張家,這大學上不上是一樣的,她險些甩女兒一個耳刮子,幸得舅舅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在一旁攔下。

    她這一砸筷子,冷伊心裏已經後悔說錯話,隻麵上還強著,沒有立刻認下,戰戰兢兢地抬頭看她,看她居然雙眼噙淚,心中更是悔。

    冷琮趕忙撫慰嬢嬢,一邊對冷伊使眼色。

    冷伊趕忙識相地說:“媽,我說錯話了,對不起。”

    娘點點頭,從袖子裏抽出個帕子抹抹眼睛,居然朝她一笑,“晚上約了幾點排戲的?讓冷琮接送吧。”

    “從這兒到玄武湖,一路都是街燈和人,不用哥送,我把碗洗了就去。”說著已站起身收拾碗筷,卻被娘搶先收過,她低著頭,一句若有若無地:“媽就隻想要你好。”轉身進了廚房。

    冷琮站在冷伊身邊,低頭看著她,“一事歸一事,衣裳是挺好看的。可博容的事情,你要怪罪嬢嬢就有些不講理了。”俯下身子,“過會兒再好好賠個不是,沒人比嬢嬢更關心你的婚事了。”

    自覺理虧,拚命點頭,背起包,往外走去。

    春季匯演,英文係也出一個劇,用英文對白。

    冷伊和係裏的同學私下認為,其他許多係出的節目,不管是劇還是詩朗誦,亦或是歌舞,總與時事密不可分,一個學校裏,對當今時局看法的人很多,有的歌頌、有的痛斥,料想那些節目針砭時弊又或歌功頌德,想想都沉重。他們另辟蹊徑,索性來個輕鬆的劇,將英國的愛情小說《傲慢與偏見》做了刪節,取了其中幾個經典段落。

    猜想,那天雖會遭許多激進的同學或老師批評盡是些西洋的兒女情長,但在那麽多沉重主題中,未嚐不是一個出彩的節目。

    這一晚不過在五洲公園第一次對台詞,順便商議服裝道具的事情。

    大四一個師兄的父親是劇院經理,已打好招呼,下周六直接去試衣裳就好,道具服裝的事情解決得很是便利。

    至於台詞,這一次不過幾個角色將台詞讀了遍,並稍微設計了動作,因是周五晚上,幾位同學還約了人,第一次排演便早早結束。

    冷伊獨自順翠虹堤往玄武門走去,心裏可惜,既是來了玄武湖,應該好好遊賞才對,偏偏夜間,隻見得湖邊垂柳齊齊如美人梳妝,在湖邊倚著,旁的再也看不見。罷了,待下個月張博容來時,他們可以再來湖上劃船。一想到博容,她心裏怎麽都不順暢。

    此次回姑蘇城,兩個白天並周六晚,博容幾乎全程作陪,冷伊擔憂他嫂嫂表妹橫插一腳的心算是放下,但從他緊鎖的眉眼裏也看出些隱情,可問了他兩次,他隻道沒事,她也不好追問,隻注意到他倆並肩走的距離拉開寸許,不細查是看不出。

    他也看出她的不悅,反過來問怎麽,這察覺出的點細微也不好同他說,隻向他搖頭,兩人便默然了。

    最後他送她上火車的時候,隔著窗還追了幾步,說下個月再來南京看她,隻那一瞬,她覺得,她是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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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車夫拉著車從眼前過,冷伊才從神遊中回過神,已走到北門橋。車夫剛過,見對麵定定站著個人,正仔細打量她,她也茫然地瞪著他,過了半分鍾,才反應過來,是那莫名其妙的軍官。

    北門橋熱鬧的街市,一個個垂在路上空的招牌,高高低低,被兩麵店鋪透出的光亮,映得仿佛是浮在空中的另一條街道,直通到背後半山腰發出廟宇微光的山上。兩邊店鋪個個暈出半圓的光,灑在街上,隻街中央一條晦暗狹長的道。

    那軍官就站在這昏暗小道的起點,上下打量冷伊,眼中無半分惱怒,仿佛換了個人或是變了心性。

    雪青對襟短衫,露出兩截羊脂般的胳膊,在燈光映襯下,分外地白了,玄色的半長裙,膝下一節小腿,露在紗襪之上,黑色小皮鞋也發出油油的光。

    大學裏雖不規定著裝,但這樣的學生裝總是最穩妥的打扮。

    第三次相遇,知道危險將近,冷伊卻半分力氣都沒有,僵直地站在路上,拘謹地用右手拉了拉左臂的袖子,毫無緣由又徒勞地想將手臂遮住,半低著頭立在原地。

    他笑了笑,她也不自然地回了個微笑,向一邊傳出喧鬧的酒樓望去,他卻向她走來。

    呼吸瞬間變得急促,冷伊微漲著臉,右腳悄悄後撤了半步,低著頭,見得視線中,一雙皮靴越靠越近。

    “你是……”他沉吟一下,看來是不記得她姓什麽,但好在這次沒再把她認作什麽王依。

    發梢被他的氣息輕輕拂過,“我姓冷。”抬頭回答他。

    “冷小姐,你好。”

    想起那次在紅房子餐廳,最後,他也是這樣客氣的,她也隻能客氣回道,“你,好。”因為緊張,短短兩個字卻斷了開來。

    他側身望向那酒樓,“我還沒吃晚飯。”

    一件藍灰的襯衫,兩個袖口隨意地卷在手臂上,襯衫下擺卻整齊地束在藏藍的馬褲中,一雙黑皮靴鋥亮。想是剛下班。

    “司令部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多,你辛苦,我不打擾了。”微微彎腰,就要繞過他走開去。

    “冷小姐……”他頓了頓,“能賞光一起吃晚飯嗎?”他又抬頭看看酒樓的二樓,沒有一樓這樣嘈雜,雕花的窗欞打開,從那低矮的窗框,望得見一排排方桌。

    “好意心領了,我,我在家已經吃過晚飯了。”冷伊咬著唇對他強笑著婉拒。

    他歎口氣,又道,“城豐酒樓除了菜品出名,秦淮小吃做得也是一絕。冷小姐,就當吃個夜宵也好。”清了清嗓子,“那天在上海,實在魯莽,讓冷小姐受了驚嚇,沒有好好道歉,想來很懊悔。”他走近一步,“冷小姐,給個機會。”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冷伊再不動容,倒顯得小器,也就點點頭,跟在他身旁,進了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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