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尷尬的處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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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琮和張博容上大學的時候,南方之地本就戰火四起,軍閥混戰,而後逢遼東戰爭。
每次回姑蘇城,隻見得這兩個從一南一北兩所文人先鋒聚集的大學回來的意氣風發的青年,時時批評軍閥種種劣行。
當時舅舅就說,莫要沉迷在裏頭,回頭自己想要脫身也難。
畢業後,博容回家料理鋪子,雖仍然憤世嫉俗,但做生意講究的是笑臉相迎、迎來送往,他上學時激進的性子淡了許多,雖見了冷琮,兩人難免辯論一番,但好在他的生活再沒有發表見解的餘地。
這也是舅舅千方百計讓冷琮回去古董鋪子幫忙的緣故,收收他的心。他不聽,好在他工作的報社偏重於風土人情、季節更新、生活之道與名流八卦,本以為他能安分守己,誰想到他還是給卷了進去。
冷伊還想說什麽,卻被他拍了拍肩,“你哥有分寸,別的人也有,都是中央大學的同窗,誰都不傻。”說著,順手撈起躺在書櫥前桌上的一本書,“這書沒見過。”
“今天剛借來的。”前幾日,教授說英文係的學生,不要整日鑽在英文文學裏,也該看看別的小說,冷伊正想拿什麽來看看,那程虹雨不知哪裏聽來的消息,下午就早早候在她教室門口,塞給她這本契訶夫短篇集。
冷伊左手握書脊,右手拇指掃過每頁書頁,兩張紙片飄了下來。
冷琮已彎腰拾起,一邊故作驚訝,“別是什麽人借著借書的名頭,給你寫情書。”
又好氣又好笑,“別亂說,借我書的是個女孩。”從他手裏接過兩片紙,像是信,密密麻麻好像是俄文,看著就頭疼,不過筆跡卻不同。
“是不是,你自己心裏有數。”他故意戲謔走回自己房間,結束了關於他的談話。
幾朝古都的金陵城,因經曆了幾多戰事,城牆坍圮、宮殿荒頹,無論是從前皇宮的午門還是城牆的城樓,巍峨屹立,留給後人的是唏噓,而非歡樂祥和,與北平大前門前繁榮喧鬧的場景截然不同。
於是金陵城最熱鬧的地方離舊宮遠遠的,但卻也是本應與市井生活不搭界的地方,從前用來科舉的貢院。就著悠悠秦淮河水,這裏成了最紛繁的地界。
打著舊時禦膳招牌的大酒樓,與叫喊著賣臭豆腐的攤位比鄰;打扮入時的來聽秦淮歌女唱戲的紳士,與滿身補丁、滿臉泥巴在夫子廟裏亂闖的的黃毛小兒擦肩而過。
蓮湖糕團店就在這最熱鬧的貢院裏最熱鬧的地塊兒,斜對麵是二層的戲台子,因為遼東戰事平息,不少遼東之地的達官貴人南遷,這戲台子就是專門為了迎合這批人而建的,請的都是唱京劇的名角,與不遠處秦淮河邊的絲竹小調交相呼應,愈發襯得金陵城是個包容匯通的都城。
娘隻說兄妹二人點菜。冷伊自然不和冷琮客氣,一上來要了碗桂花元宵與鴨血粉絲,冷琮連說,兩碗連湯帶水的得一斤多重,這哪裏是年輕女子的胃口,她也不管。又知道娘最喜歡鴨油酥燒餅,特為她點了一份,剩下的隨冷琮發揮,他的口味很是正常,不會有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端上來。
這蓮湖糕團店,生意真真是好,大廳裏可以坐四個人的方桌擠擠挨挨從裏直擺到店門口寸許,估摸能有三十張桌子,幾乎都滿著;外頭買著帶走的玻璃窗前人頭攢動。
他們的桌子是進門後的第二排,往外一望,就看得見來來往往的人,與對麵半個戲台子以及臨街的幾張看戲的桌子遙相呼應。
冷伊背對著街道,冷琮坐在對麵,點好單子,雙手一合放在桌上,興致勃勃地觀察著周遭,想來是當了記者,要寫這麽多的東西,不把周圍的一切看仔細了,沒法湊足字數。
看著他饒有興致的掃了一圈兒,又把頭昂了起來,是在看那戲台子吧。突然眉頭緊了緊,“這人家的傭人穿得倒是好。”
聽他這麽一說,冷伊也把頭扭了過去,果然華麗,陰天的光線下,鵝黃的紗綢裙比其他顏色都亮眼,看上去卻讓人平靜,剪裁得當的腰身,以及帖服的長下擺,讓這個傭人格外窈窕,難怪冷琮這麽大意的人,也能注意到這身服飾。
冷伊也覺得納悶了,這一身衣服似乎在某個櫥窗裏看見過,記不清實在金陵城還是在哪兒,既然是擺在櫥窗裏頭的衣服,定是價格不菲,況且這女傭露出的一截胳膊雪白/粉嫩,才能夠配得上這一身,若讓弄堂裏幾個整日家長裏短、圍著水池搬是非的大姐,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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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說她不是個傭人,一張四人桌,撇去背朝戲台子的那個不算,共有三個位子可以坐,現在不過坐著一個五十來歲珠光寶氣的女人,帶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男子,她為什麽不坐,而是畢恭畢敬地站在那婦人的後側?
因南京城裏數這個地方的戲最好,人也多,饒是看得出他們花了大價錢定的是張好桌子,看戲的客人實在多,夥計多數時候都是照顧不周全的,全是這個女傭跑前跑後。他們在遠處都看得見她氣喘籲籲,可那婦人似是怎麽都不滿意,總能挑出個毛病來。
冷伊搖搖頭,“這年頭,做傭人真不容易。”
娘跟著搖頭歎氣。
冷琮歪著頭,眉頭一皺一皺,“都到了今天,傭人同主家的關係很明確的,沒什麽賣身契了;況且我見這女傭甚是勤力,沒理由落到這田地。”
一盤子切好的鹽水鴨已經端上來,冷伊晃了晃筷子,“吃飽了,你再發揮想象,寫一篇抨擊舊時蓄奴製的本子,回頭我再拿去參加比賽,以後春季匯演就全是你的劇本。”
冷琮若有所思地笑了笑,“看來現在仍然有許多事情不盡如人意。”
想到他那副刊,已經落到要被司令部的人追著跑的地步,憂心地瞟了他一眼,大概他也想到同一樁事情,朝她搖頭,示意不要讓娘知道。
一頓飯吃完,也到華燈初上的時候,娘提議去秦淮河邊看燈船。
走出糕團點,發現對麵的戲結束了有好一陣子,在街上剛巧和那奇怪的主仆打了個照麵。他們是立在戲院門口,似是等人來接,冷伊一行自門前過,兄妹二人都在瞟這一家子,最主要的還是看那女傭,因為整頓飯的時間,她都背朝著他們,看不清麵容,但姿態儀容都已顯示出她不僅僅是個傭人。
冷琮也就草草一瞥完事,在冷伊耳邊小聲一句:“嘖嘖,長得還不錯。”
冷伊這一瞥卻驚呆了,竟是程虹雨。又怕燈火晃花了眼,仔細定定地打量她,她也看著了冷伊。
彼時,那個婦人還不滿意什麽,偏著臉,絮絮叨叨訓她,此刻她雙手挽著那婦人一條胳膊,這姿態確然不是女傭,而是那婦人的小輩。當然,能在中央大學上學的女孩子,又怎麽可能是別人家的女傭?心裏猜度,大概是繼母?可這個情形,隻能那個男子是親生的,而她是繼女,可這樣算她的繼兄反倒大她十來歲,不大符合常理。又或者是,她是個妾?搖了搖頭,也沒有讓妾上大學的道理。
一時之間,腦中閃過無數個可能,可又被自己一一否定,唯獨留住的,隻是她的銀盤臉,蒼白而委屈,嘴唇微微蠕動,似是有話要辯解卻又不敢,一雙眸子已經認出冷伊來,隻汪著潭水,顫顫地看著她。雖是她扶著那婦人,倒像那婦人架著她,柔弱的身子在晚風中顫動,今天覺得她不是演的。
冷琮抓著冷伊的胳膊,“都走過了,別看了,讓人發現不好。”
回頭看他一眼,心裏也有些慌張,想起上個禮拜,還指使她做這做那,在匯演委員會斟酌名單時也沒有給她說什麽好話,回望一眼,燈火闌珊處,她倉皇的神色,心頭被一叩。
想來這程虹雨的身世還有些蹊蹺了。在學校別別扭扭相處了也有幾個禮拜,冷伊原來隻知道她是轉到大二曆史係的學生,從盛錦城來,家族在遼東很是顯赫。她早先在俄國留學,因為時局變化,此次合家一同搬遷至金陵城,她也就轉學過來,隻是學習的內容還多有不同,大一和大二前半年的內容得抽空補上。
自那日在貢院見著她尷尬的地位後,已決定不再為難她,而她不知為何,打那之後,也沒有再來巴結冷伊。
隻有幾次,她倆在主幹道上相向而過,她隻用怯生生的眼瞧著冷伊。
冷伊停下打算同她說句話,她卻又垂下頭,匆匆走開。
直到又一個雨天,傍晚一場不大不小的雨,落在新發的法國梧桐葉上,劈劈啪啪,低沉平穩地,預示這雨大概一下又得一夜。
料想西大樓不寬的門廊上定擠滿下課的學生,冷伊便自又把劇本攤開看了一小會兒,聽得外頭喧鬧不那麽吵,收拾好包,走出門。
這次,她那棕色的油紙傘還斜在門口,本是件正常的事情,但上次程虹雨半偷半搶去用了一回後,她總覺得這件平常的物件也不見得沒人惦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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