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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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晚晴昏迷後,分明沒染上風寒, 也沒發熱, 身上卻一陣一陣的出冷汗, 夢裏盡是些光怪陸離的畫麵。

    先是在現代的醫院,醫生通知父母,她這輩子永遠醒不來了, 請他們節哀順變,媽媽痛哭失聲,爸爸忍住悲傷,不住地安慰她。

    然後換成了家裏,表姐走進她房間, 幫她整理遺物,將她細心貼在牆上的明星海報,全粗暴地撕了下來, 又搜刮出她珍藏的簽名雜誌、周邊,還有化妝台上用了小半的各色口紅,一股腦地塞進紙盒, 丟了出去。

    一輛垃圾車來了又走,輪胎揚起嗆人的灰塵漫天飛舞,帶著她遙遠的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夢,漸行漸遠。

    即使是在夢中, 江晚晴都能聽見內心的掙紮和嘶吼:“不——!我還會殺回來的, 我絕不輕易認輸!”

    場景一換, 死氣沉沉的陰間鬼府。

    那個曾出現在夢境中的小鬼差坐在桌案後, 手裏拿著一本生死簿一樣的東西,笑眯眯地看著她:“江姑娘,你瞧,原作劇情不幸魔改,你已經不能作為‘江晚晴’一死了之,隻能想辦法讓淩昭賜死你,可一時半會兒的,他斷然舍不得……既然改變不了現狀,不如留在古代算了。”

    江晚晴堅決搖頭:“我拒絕。”

    小鬼差打趣:“是淩昭不夠帥?還是對你不夠好?”

    江晚晴歎了口氣:“實不相瞞,車禍前我十七歲,少女情懷還未綻放,就已經胎死腹中,在這裏待了好些年,比起男人,我更喜歡實際點的東西,比如空調冷飲網絡完善的醫療條件和衛生巾。”

    她見他臉色訕訕的,便向他走過去,語氣平靜而理智:“還有。我剛穿過來沒多久,福娃那麽大點的時候,有次同我娘一起出去,路上碰到個抓住我衣角、向我求救的七歲小姑娘。”

    “她爹是個賭鬼,把她賣給了富人家,簽了賣身契的,那家的家丁還在後頭追趕她,捉住她之後,直接用鞭子死命抽她,一鞭子就是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她一邊哭一邊尖叫,怎麽躲都躲不開。”

    “我娘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別看那些髒眼的東西,聽他們粗鄙的話。”

    小鬼差問道:“後來你救下那女孩了嗎?”

    江晚晴笑了一笑:“救了。其實沒什麽用,救的了一個,難道還能救天底下千千萬萬像她一樣的人?我和這地方三觀不太合——這裏所有人都跟我說,人命有貴賤,有的人命是可以被隨意踐踏的。”

    她垂眸,唇角的笑意淡去:“這話就算放在現代,也有人認同,更何況是這個時代。可我自小接受的教育,卻是人人生而平等,每個人都擁有生命不被剝奪、不被殘害的權利,更應該互相尊重。我知道改變不了什麽,所以我接受、理解、適應,卻不想被同化……一旦被同化,那就真的回不去了。”

    小鬼差低眉不語。

    眼前的畫麵變得模糊,恢複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於是,半夢半醒之間,江晚晴又開始二十年如一日的背誦手機號碼、手機密碼等至關重要的最高機密。

    容定替她掖好被角,抬眸一看,她在睡夢中仍是柳眉緊鎖,似是有說不出的憂愁,不由輕輕歎息一聲。

    江晚晴夜裏總睡的不踏實,他熄了大多燈火,隻留著一盞燭台,散發出昏暗而溫暖的光芒。

    他看了她一會兒,放下帳子,正想離開,卻見她失去了血色的唇蠕動著,不知在念叨什麽。

    湊近聽,還是分辨不出。

    容定思索片刻,點上了寧神香,這才離開。

    寶兒侯在外頭,著急問:“娘娘怎麽樣了?”

    容定道:“睡下了,我在這裏守著,你回去。”

    夜深了,四周無聲,寶兒有點不好意思總讓他守夜,正想推辭,...忽聽外麵鬧出了點動靜,緊張道:“這麽晚了,還有誰會來長華宮?”

    容定回答:“還能有誰呢。你出去,告訴皇上,就說——”他擰眉想了想,緩緩道:“——娘娘聽說太子平安無事,皇上和太子情同父子,十分高興,可惜大喜大悲之下,身子吃不消,先歇下了。”

    寶兒不安地絞著手指,嘟囔:“我見了他害怕呀。”

    容定眉眼含笑,一手指向天際,低聲說:“別怕,先帝在天上保佑你呢。”

    寶兒愣了愣,心想也是,朗朗乾坤邪不勝正,她見了皇上有什麽好怕的,幹了虧心事的人是他,又不是自己,大不了就是個死唄,隨即應了下來:“好,我這就去!”

    *

    長華宮殿門外,秦衍之將寶兒的話,向淩昭詳細地複述一遍,便準備先行告退,連夜回王府一趟。

    張遠先生還在王府裏等著呢。

    今日王爺……不,皇上搞的這一出,就連他和張遠都蒙在鼓中,隻知道他下令把一名宮女的屍體和先帝葬在一處,卻不知他想立福娃為太子。

    立儲的話一出口,別說那堆瞠目結舌的大臣,連他都呆站了好久才回過神來。

    剛走出幾步,身後傳來淩昭難掩疲倦的聲音:“衍之。”

    嗓音略微沙啞,顯然已經倦怠至極。

    秦衍之忙轉身過去:“皇上。”他歎了口氣,揮手叫隨侍在側的太監走開,低聲道:“今日勞神耗力,何必再來長華宮繞這一趟路,來日方長,以後還怕沒有見麵的時候麽?”

    淩昭不置可否,神色很淡:“明天早上傳太醫過來,為江氏診治。”

    秦衍之怔了怔,心裏又歎了一聲,口中應道:“是。”

    淩昭望了一眼夜色中的長華宮,向來殺伐果決的臉上,現出難得的柔和情意:“來日方長……衍之,朕等這一天,等的太長了。”

    秦衍之突然有點擔憂——聽他這話說的,該不會想今晚就留宿?

    想想也不太可能,皇上就算是鐵打的身子,經過今天這一遭也該累壞了,何況江姑娘身體還沒養好,不至於那麽急不可耐吧。

    果然,淩昭沒有進去的意思,旋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沉聲道:“長華宮兩個下人的底細,你派人查一查。”

    秦衍之心頭一凜:“是。”

    *

    攝政王府。

    秦衍之路上還在琢磨,到底怎麽和張先生開這個口,皇上一意孤行,立先帝獨子為太子,等同於養虎為患,將來必定後患無窮。

    張先生定是第一個竭力反對的。

    不成想,剛下馬,抬頭就看見張遠站在王府門口,旁邊還有兩人,正是大學士文和翰以及他的兒子,文有孝。

    他們的轎子就在旁邊,看來也是順道路過。

    三人互相見過禮,文和翰捋了捋胡子,笑道:“久聞張先生乃燕王帳下第一謀士,今夜路經王府,見到您在這裏,老夫冒昧前來拜訪,打擾了。”

    張遠笑的比他還人畜無害:“文大人這麽說,草民不勝惶恐。”

    文和翰眯起眼睛,越發好聲氣:“怎會呢?今天皇上和太子叔侄情深,朝野上下無不動容,背後……想必是張先生出謀劃策,替皇上想的這一條妙計。”

    張遠大笑:“文大人真的高估草民了,這事草民也是才聽說,之前可是一無所知。”

    文和翰走近一步,聲音放低:“張先生太謙虛了,不過,無論如何……”他眼裏劃過一絲冷光,望著皇城禁宮的方向,慢聲道:“皇上今天說的話,天地日月為證,上有大夏皇室列祖列宗,下有朝堂文武百官,可全都聽見了——他日如有違背良心的作法,未免說不過去。”

    張遠一派雲淡風輕:“草民並不在場,不知...皇上說了什麽,但君無戲言,文大人大可安心。”

    文和翰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又閑談兩句,他帶著兒子告辭回家,路上,文有孝懷疑的問:“父親,您當真覺得,皇上會如他所言,傾盡全力教導太子,助太子成才?”

    文和翰畢竟年歲大了,折騰一整天,靠在轎子裏,難免力不從心:“事到如今,隻能走一步是一步。”

    他皺緊眉,喃喃自語:“我從前隻將他看作一介有勇無謀的武夫,不成想他竟有如此氣度,卻是我小看他了,難怪先帝會留下那等密詔。”

    文有孝問道:“父親說的可是皇上?”

    文和翰雙手伸進長袖中,鄭重點了下頭:“以立太子的方式籠絡人心,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可見此人心機深沉,且擅於偽裝自己,隱藏本性,實乃深不可測。”

    他轉向兒子,叮囑他:“以後你行事,需得小心為上。”

    文有孝忙道:“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另一邊,秦衍之陪張遠回到他房裏,讓人上了熱茶,關上門出去,這才心事重重地開口:“張先生——”

    他看向張遠,對方笑的春風滿麵,甚至帶著一點得意,他怔了一怔,奇怪道:“張先生不生氣麽?”

    張遠迎上他探究的目光:“為何會生氣?”

    秦衍之遲疑:“皇上未曾和您商量,一意孤行,登基後,首先宣布立先帝之子為太子——”

    張遠打斷他的話:“秦大人,你誤會皇上了,這一步棋妙極了,可謂是出其不意的高招,在下心服口服。”

    秦衍之:“……?”

    張遠耐心的解釋:“皇上大權在握,如今的太子不過是個五歲的黃口小兒,往後還不是任由咱們捏扁搓圓?”

    他端起茶盞,從容道:“一來可以縱容他,讓他隻知玩樂、荒廢學業,久而久之,不用咱們開口,朝中大臣就會知道他不是君王之才。二來可以培養他的性子,驕橫莽撞的草包公子也好,縱情聲色的放浪公子也好,全看怎麽教他。再不濟……”低頭抿一口茶,他冷笑了下:“先帝是個短命的藥罐子,誰又能肯定他兒子不是呢?”

    秦衍之欲言又止。

    張遠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秦大人真的多慮了,皇上這一舉動,不僅堵住了心懷不忿的朝臣的口,又給自己留下了足夠的退路。等日後選秀充盈後宮,皇上多生幾個龍子,這太子可就毫無利用價值了,遲早淪為棄子。”

    他站了起來,雙手負在身後,滿麵喜色,歎道:“高,實在是高明!皇上高瞻遠矚,在下自愧不如!”

    秦衍之沉默地看著他,見他那麽高興又欣慰的樣子,一句‘不,皇上可能是被江姑娘逼急了,隻想先安撫她罷了’卡在喉嚨裏,到底沒忍心說出口。

    等到他和張遠道別,回到自己房裏,一名小廝才湊上前,接過他的披風掛起來:“秦大人回來了。”

    秦衍之漫不經心問:“府裏沒什麽事吧?”

    小廝賠笑道:“沒有,能有什麽事情呢?有個潑婦披頭散發的上門鬧事,吵著要見您和王……您和皇上,被我們給打發走了。”他搖搖頭,顯得很是輕蔑:“也不照照鏡子,大人和皇上也是她能隨便見的嗎?沒有打死她算好的。”

    秦衍之心思都放在別的上麵,沒聽進去多少,早早洗漱睡下了。

    *

    帝都一間客棧內。

    衛九用幹淨的毛巾浸了熱水,溫柔地擦拭妻子喜冬的胳膊,隻見一條白玉似的藕臂青一塊紫一塊的,瞧著極為可怕。

    他抬頭,柔聲問:“疼麽?”

    喜冬頭發散在背後,一雙杏眼哭的又紅又腫,此刻早已流不出眼淚,隻是空洞地望著他,不言不語。

    衛九歎了口氣...,握住妻子冰涼的小手:“冬兒,你和我說說話,別嚇我。”

    這事還得從幾天前說起。

    他的妻子喜冬本是江皇後的貼身侍女,自小被混賬爹賣給了別人,日日遭受慘無人道的欺淩,幸好得到年幼的江晚晴出手相救,才保住一條命。

    從那以後,喜冬就跟在江皇後身邊,從尚書府到東宮再到長華宮,一路相隨。

    他原本是宮裏的小小禦醫,官職低微,和喜冬不知怎的就看對了眼,情愫暗生。

    先帝在世的最後一年,長華宮淪為冷宮之前,江皇後以喜冬年歲到了為由,不顧喜冬的苦苦哀求,將她許配給他,還給了令人瞠目結舌的豐厚嫁妝,叫他辭了官,帶著喜冬回老家去。

    這一去,帝都物是人非。

    江皇後困於長華宮不得出,喜冬在鄉下早晚惦記著,沒一天過的安生。

    後來,先帝駕崩,燕王受封攝政王,把持朝政,喜冬總算眉眼間不見了憂愁,本以為憑燕王和江皇後的情分,定會善待她,誰料遲遲沒有消息。

    喜冬終於忍不住,決定收拾行李回京。

    起初,衛九過慣了鄉下日子,有些不樂意:“你回去了又有什麽用呢?能不能見到皇後娘娘都不好說。”

    喜冬擔憂道:“王爺一直沒放姑娘出來,定是因為姑娘不肯先低頭——姑娘一向心高氣傲,但是王爺不能沒良心呐!”說到這裏,有些哽咽:“若不是因為王爺,姑娘怎會和先帝交惡?我一定要去見他,親口告訴他,這些年他在外麵打仗,我們娘娘天天為他牽腸掛肚,為此一度使先帝失望,這可全是因為姑娘對他情深不悔!他不能沒有良心,當上了攝政王,就把姑娘晾在一邊不聞不問了。”

    衛九遞上帕子給她擦淚,心裏不覺吃味,嘀咕:“天天姑娘長姑娘短的,你心裏就沒我這個丈夫。”

    喜冬冷眼瞪他:“我這條命是姑娘救的,沒她就沒我的今天,你也不會有我這個媳婦兒。還有,你在宮裏待了那麽些年,就沒攢下幾個銅錢,老家這裏的房子、你開醫館的銀兩,都是怎麽來的?還不是姑娘給我的!”

    衛九服軟:“娘子,我就是隨口說一句,我知道在你心裏,永遠江皇後排第一,為夫第二。”

    喜冬突然道:“第三。”

    衛九一愣:“啊?”

    喜冬認真道:“現在暫時排第二,等有了孩子,你就是第三了。”

    衛九:“……”

    喜冬走遠了,他才敢小聲發牢騷:“真要命,得虧還沒生,以後可得留心,不能生多了,萬一生他十個八個的,我在家裏還能有地位嗎?”

    事情到這裏都還好。

    可當他們到了帝都,住進客棧後的第三天,突然有人亂傳消息,說皇帝禪位,攝政王登基了,又說先帝和江皇後同日下葬,江皇後追隨他而去。

    喜冬快瘋了。

    衛九一個不留神,喜冬獨自一人跑到王府門前哭鬧,沒見到攝政王和秦大人,反而挨了一頓打,他正好趕到,散財消災、息事寧人,才不至於沒了妻子。

    回來後,喜冬呆坐到現在,一言不發。

    衛九越來越擔心:“冬兒……”

    喜冬終於轉向他,目光冷冽如雪:“是真的嗎?”

    衛九不語。

    喜冬隻覺得呼吸困難,艱澀道:“你跟我說實話,姑娘真的病死了?”

    衛九遲疑再三,重重歎一口氣:“是,已經下葬了,和先帝一起。”

    喜冬沉默了很久很久,不顧腿腳上的傷,驀地站起來,決然道:“王爺好狠的心腸!賭上我這條命,我也要為姑娘討回一個公道!”

    衛九看見她的神情,心知攔不住,又歎氣:“那你也別一個人跑王府去鬧,王爺已經是皇上了,...怎還會住王府?倒是有個地方,不妨一試。”

    喜冬眼眸一亮,脫口道:“尚書府!”

    *

    江尚書府。

    江雪晴天沒亮就起了,先去了陳氏房裏,聽周媽說陳氏並無大礙,昨夜急痛攻心之下才會昏迷,大夫說休養幾天就好了,便安心的回去自己院子。

    姐姐在的時候,一直教導她要孝順嫡母,這些年來,她也都是這麽做的,連同姐姐的份一起,悉心照料陳氏。

    雖說小時候,陳氏待她不上心,這幾年倒也越發親熱起來,相處的多了,自然感情漸深。

    回到房裏,江雪晴散下一頭烏黑青絲,坐在梳妝鏡前,由丫鬟翠紅重新替她梳辮子。

    翠紅道:“姑娘,我昨兒聽見了一樁好笑的事。”

    江雪晴散漫道:“說來聽聽。”

    翠紅笑了起來:“就是咱們的表小姐……”她瞄了眼房門,下意識放輕聲音:“自打燕王從北邊回來當上攝政王,權傾朝野,帝都多少人的心思都活絡了,現在他成了皇帝,隻怕有些人就快坐不住了。”

    江雪晴拈起一隻金步搖,對著頭發比了比:“三姑媽和表小姐也在其中?”

    翠紅抿唇一笑:“可不是麽。從前大姑娘在家的時候,三姑媽就常跟人說,表小姐和大姑娘的眉眼長的七分相似——”

    江雪晴把金步搖‘啪’的拍到桌上,冷笑:“孟珍兒也配和我姐姐相提並論?!她和她那個娘,我最是瞧不上眼,整天把心思轉在男人身上的東西,永遠不長進,打我二哥的主意不成,現在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翠紅嚇了一跳:“姑娘息怒,誰不知道這都是三姑媽睜眼說瞎話,整個家裏,也就隻有您和大姑娘有些相似。”

    江雪晴沒被她這兩句討好的話安撫,臉上依舊帶著怒氣:“好啊她們,老趙前腳來報說姐姐病逝長華宮,和先帝一同葬入皇陵,後腳她們就瞄上了皇上……”

    她冷哼一聲,目光落在金步搖鑲的一顆瑪瑙石上:“總有一天,我饒不得她們。”

    翠紅挽起江雪晴柔順的長發,低聲道:“說起這個,從前大姑娘和皇上的情分,咱們都看在眼裏,您說……是真的嗎?”

    江雪晴淡淡道:“我不信。”

    翠紅道:“奴婢想也是,大姑娘菩薩心腸的玉人兒,人見人愛,奴婢也不信皇上會那麽絕情。”

    江雪晴看著鏡中自己如雪如玉的容顏,拿起一盒新買的胭脂,一點點塗抹起來。

    反正,她就隻認一個死理。

    從前隻有姐姐對她最好,小時候陳氏不搭理她,父親沒空管教她,隻有姐姐把她帶在身邊,永遠那麽善良,那麽溫柔。

    誰對姐姐好,她就對誰好。

    誰欺負姐姐,她遲早十倍欺負回去,欺負不來的,每天早中晚問候一遍他祖宗十八代。

    外麵突兀地響起叩門聲。

    翠紅放下梳子過去開門,過了一小會兒,帶了封信回來:“門房送來的,信封上隻寫了您的名字。”

    江雪晴皺眉:“誰寫的信?”

    翠紅道:“好像是個男人……要不扔了?被人知道怕是不好。”

    江雪晴想了想,吩咐:“你拆開看一眼。”

    翠紅點點頭,讀了幾行字,輕輕‘咦’了聲:“姑娘,是喜冬的信。”

    江雪晴倏地站立起來,往外走去:“快帶我去見送信的人!”

    *

    長華宮。

    江晚晴起的不算早,今日特意挑了一件貴重的深紅色宮裝穿上,洗漱完畢走出去,已經有一名太醫在偏殿等候。

    太醫診了脈,還是那句老話,憂思過甚,以至於身體虛弱。

    江晚晴叫寶兒送走了太醫,...平靜地對著鏡子,理了理發髻。

    她心裏知道,她一點都不虛弱。

    從此刻起,她更要堅強,不拋棄,不放棄,遲早殺出一條回家的血路。

    是的,現在遠沒到絕望的時候,淩昭既然登上帝位,那就證明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朝堂鬥爭等等,所占的地位會越來越重,她則是越來越輕。

    直到在她鍥而不舍的努力和外力相助之下,終於有那麽一天,他可以隨意的處置了自己,再無半點留戀。

    未來可期。

    寶兒蹲下去,理了理江晚晴繁複的裙擺,不明白她這麽興師動眾的,是為了什麽,疑惑道:“娘娘,皇上今天會來嗎?”

    江晚晴搖頭:“不知道。”

    寶兒試探道:“那您——”

    江晚晴看著她:“我要出去,你陪我一起。”

    寶兒雖然一頭霧水,依舊應道:“是!”

    正要出門,容定從院子裏進來,手裏拿著個不知是小盆子還是小碗的東西,裏麵盛滿了水。

    寶兒奇怪道:“小容子,這是什麽?”

    容定淺笑:“今日趁著沒人,從禦花園後頭的池子裏撈出來的。”他把那東西拿給江晚晴看,聲音低沉悅耳:“娘娘,你看——活的錦鯉大仙。”

    江晚晴低頭,果然看見一條紅色的小鯉魚,正在裏麵遊來遊去,不由一陣氣悶:“你帶回去放生吧。我已經看穿了,全是浮雲……求人不如求己,不努力就沒出頭之日。”

    寶兒見江晚晴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對著容定吐了吐舌頭,作個鬼臉:“馬屁拍到馬腿上了,傻瓜。”

    走到角門口,當值的侍衛一看來人,連忙攔住:“江娘娘,您不能擅自——”

    江晚晴冷冷一笑,直視他們:“江娘娘是誰?江皇後已經追隨先帝而去,我不過是皇城禁宮裏一隻無名無姓的孤魂野鬼,哪兒去不得?讓開!”

    兩名侍衛一愣。

    她素來溫和友善,第一次這般疾言厲色,是以他們都不敢強行阻攔。

    江晚晴繞過他們,從容走了出去。

    寶兒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

    江晚晴穿的華貴端莊,打扮的也落落大方,一路上碰到的宮人多把她認成先帝的哪位嬪妃,於是前往泰安宮的路上一路暢通。

    到了宮門口,江晚晴深吸一口氣,跪了下來,一字一字說的清晰:“民女求見太後娘娘!”

    寶兒傻眼了,愣了會兒,趕緊也跟著跪下。

    *

    泰安宮。

    李太後昨夜睡了個好覺,頭疼的毛病沒再犯,今早起來心情不錯,和彭嬤嬤有說有笑的談太子的趣事。

    一名太監突然走了進來,對劉實說了幾句話。

    劉實臉色微變,看了看彭嬤嬤,對李太後道:“太後娘娘,長華宮的江氏,如今正在外頭求見。”

    李太後忙站起身:“還不快請進來?”

    少頃,李太後見門口隱約可見一道人影,便走上前,待看清女子清瘦憔悴的容顏,心裏一陣酸楚:“晚晴,你受苦了。”

    江晚晴低著頭,盈盈拜倒:“民女參見太後娘娘。”

    李太後急道:“你這是作甚?”

    江晚晴苦笑:“皇上的一道旨意奪去我的身份,從此我隻是宮裏的一道遊魂了。”

    李太後給彭嬤嬤使了個眼色,彭嬤嬤和劉實便退了出去,關上殿門。李太後這才開口道:“這也是權宜之計,昭兒遲早——”

    江晚晴抬起頭,一雙清冷又動人的眼睛,水光若隱若現,慘然道:“皇上幾次三番前來長華宮,我一直恪守禮儀,片刻不敢忘懷我身為先帝遺孀的身份。如今皇上這般對我,便是要了我的命!我活著已無意義,求太後替我求...情,讓皇上下一道旨意,賜我解脫。”

    李太後臉色發白,低低道:“他……他可曾對你……”

    江晚晴不說話,算作默認,凝視著李太後,含淚道:“皇上也許對我尚且存有舊日情分,以至於看不透徹——他初登帝位,多少雙眼睛會盯住他的一舉一動,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若他當真與我有了什麽,日後傳出去可不是天大的笑話,隻怕有損他英名,也給本就反對他的人留下把柄。”

    她袖子裏的手握了起來,每一個字都說的用心:“為今之計,我活著,皇上便不肯絕了念想,隻有我死了……才能永絕後患。”

    很多時候,女人對女人,遠比男人對女人更狠。

    尤其是牽涉複雜婆媳關係的。

    江晚晴從前和李太後有過好幾次來往,先帝在的時候,李太後的日子不好過,她便幫襯了些,所以知道李太後是個溫柔的老好人。

    可這再好再明事理的人,一旦觸及底線,總會幫自己的骨肉至親。

    更何況她曾是淩暄的妻子,在這個注重貞潔和婦德的世界,李太後眼裏的完美兒媳婦人選,肯定不會是她。

    李太後看著江晚晴,麵帶驚色,心裏又是感動又是氣憤,感動於她不僅不記恨昭兒搶了本應屬於福娃的帝位,還處處替他著想,為此甚至願意獻出寶貴的生命,更氣惱她這般善良,總是為別人考慮,忘卻了自己。

    “孩子,你起來。”李太後歎了口氣,將她扶起:“你總是為先帝想、為皇上想,你怎不為你自己想想?你這樣先人後己的性子,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虧呐!”

    江晚晴:“……?”

    李太後牽住她的手,走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鄭重道:“晚晚你且安心在這裏住下,過幾日隨哀家和福娃一道搬去慈寧宮,此後咱們三個清清靜靜的過日子。從前先帝在時,你怎麽幫哀家的,哀家全都記在心中,你放心,隻要哀家還有一口氣在,就不會允許皇上動你一根手指頭!”

    江晚晴差點一口氣提不上來,急忙道:“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

    李太後拍了拍她的手:“好孩子,這就是你想要的。從今往後,你要多為自己著想,不要事事顧著別人了。前朝的事情,自有他們男人操心,橫豎這皇帝的位置是昭兒非要得到的,種種後果,就該他一力承擔。”

    江晚晴半天無語,突然有種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絕望。

    這母子倆對於感情,一個比一個心軟,一個比一個腦回路清奇。

    淩昭就算了,不提他,李太後不僅心慈手軟,還有嚴重的胳膊肘向外拐的嫌疑。

    此刻,李太後正對她笑的慈祥而憐愛:“晚晚,以後有哀家保護你,別怕。”

    江晚晴不知該作什麽表情才好,隻能又垂下頭顱,掩飾眼底的悲哀和無奈。

    越努力越絕望,說的可不就是她。

    早知如此,不如剛才在長華宮,拜一拜容定撈回來的錦鯉算了。

    今天又是滿懷希望而來,滿載失望而歸的一天。

    唉,人生艱難。

    *

    養心殿。

    初登帝位頭幾天,淩昭自然忙的無一絲空餘時間,更不曾踏足後宮,但他依然記得傳太醫過來,問過江晚晴的病情,看了看他們開的方子和用藥,才算滿意。

    後來實在不放心,還是叫秦衍之去了長華宮一趟,秦衍之回說江氏一切都好,正在安心養病。

    淩昭總算暫時安下了心。

    如此一連忙了好幾天,終於得空,他先叫秦衍之去探探江晚晴的口風,若是心情不錯……最近很久沒散散步,走動走動了,如果路過長華宮,他順道進去看一眼,當然也不成問題。

    這次,秦衍...之很快就回來了,臉色不對:“皇上,江氏已經不在長華宮。”

    淩昭猛地站了起來,帶翻一張椅子:“什麽?!”

    秦衍之道:“侍衛說,這是太後娘娘安排的,太後說您這兩天忙,不讓他們拿這種小事打擾您。”

    淩昭冷著一張臉,快步向慈寧宮走去。

    忙歸忙,這段日子以來,他起碼去請安過兩次,李太後從沒跟他說起搬地方的事,他也沒見過江晚晴的人影。

    淩昭帶著秦衍之趕到慈寧宮,一眼看見彭嬤嬤從裏麵出來。

    彭嬤嬤行過禮,退到一邊。

    淩昭此時已經冷靜下來,隻瞥了瞥秦衍之。

    秦衍之會意,問彭嬤嬤:“嬤嬤,勞您通報一聲,江氏也在吧?”

    彭嬤嬤卻是一臉茫然:“江氏?什麽江氏?”

    秦衍之笑了笑:“嬤嬤是尋我開心的了,你會不知道哪位江氏嗎?”

    彭嬤嬤堆著笑容的臉上毫無破綻:“回秦大人,老奴真的不清楚——宮裏是有一位姑娘,但那是太後娘娘從江南接過來的義女,和皇上自幼認識,兄妹情深,皇上一直把她當成親妹妹看待呢。”

    秦衍之一聽這話,心越來越涼。

    淩昭眉目不動,隻嘴角勾出冰冷的諷笑:“哦?才幾天的功夫,朕一時不慎,竟多出來了一位親妹妹。”

    彭嬤嬤賠笑:“皇上明鑒,太後說的,哪裏能有假。”

    言下之意,您老能紅口白牙把一個好端端的大活人給說死了,憑什麽太後她老人家就不能有樣學樣?

    淩昭內心震怒,麵上卻不動聲色,徑直向裏走去:“不管親妹妹幹妹妹,是該見一麵了,千裏迢迢從江南趕來,怪想她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