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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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啟祥宮附近的假山林裏溺死了個老太監。

    這話很快傳到慈寧宮, 於是, 才灌下醒酒湯,喊著頭疼冒虛汗的容公公,受不得悲痛的打擊, 一病不起,隻得臥床休養。

    次日,向來深居簡出,較少與人來往的何太妃,親自來了一趟西殿。

    江晚晴見到這位花容月貌、正值妙齡的女子,記起當年同在先帝後宮的塑料花姐妹情, 不禁淚盈於睫, 親熱的喚了一聲:“妹妹!”

    何太妃亦是感動非常,緊緊握住她的手:“上回我送了不值錢的小玩意來,姐姐的回禮是江南織造今年的絲綢, 我就該猜到是你的……從前也隻有姐姐可憐我,知我自小隨父親在江南長大,最喜歡這些東西。”

    江晚晴嗔道:“傻瓜, 你說什麽呢?除了我,先帝自然也疼你。”

    何太妃咬住下唇, 幽幽道:“先帝真的心疼誰,分明姐姐最清楚。”

    江晚晴搖搖頭,歎氣:“事到如今, 你還要拈酸吃醋麽?”

    何太妃便笑起來:“姐姐是知道的, 當年先帝在世時, 誰的醋我都要吃一口,就長華宮的,我可不敢。”

    江晚晴輕輕點了點她鼻尖:“還是這麽調皮。”

    何太妃心中悲戚,苦笑:“隻有對待姐姐,我才敢這般。現在我這身份,每天早晨照著鏡子,看著那一堆胭脂水粉,都覺得煩悶。還折騰作什麽呢?人人見了我叫一聲太妃,都把我叫老了。”

    江晚晴笑了聲:“你真是老樣子,半點沒變。”

    何太妃看著她,不無羨慕:“苦中作樂罷了。姐姐卻不一樣,依舊這樣年輕,這樣美貌,未來總有盼頭。”

    江晚晴垂下眼眸,低低道:“我也有我的苦處。”

    何太妃用力握住她的手:“妹妹知道。”停頓片刻,她歎了口氣,笑道:“好不容易見上一麵,咱們不說傷心事。姐姐聽說了麽?我宮裏剛溺死了個太監,真晦氣。”

    江晚晴抬眸:“我聽說了……真是可憐。”

    何太妃並不顯得悲傷,淡淡道:“命該如此,有什麽可憐的?怪他貪杯吃酒,所有人都瞧見他醉後的醜態了,死了活該。”

    江晚晴蹙眉:“妹妹。”

    何太妃一笑:“姐姐就是心善,從前就對底下人很好。算了,看在他伺候我一場的份上,我不會虧待了他家裏人……對了,聽說他和姐姐宮裏的一名小太監關係甚好,可否讓我見他一麵?”

    江晚晴歎了口氣:“小容子昨夜喝醉了,可能著了涼,早上就不大好,一聽到你宮裏那人的消息,立刻就倒下了,想來太過悲痛,現在還迷迷糊糊的,你見了他也問不出話。”

    何太妃若有所思:“那等他好些了,姐姐叫他來我宮裏一趟。”

    江晚晴微微一笑:“小容子進宮沒多久就來長華宮,不太懂規矩,你也知道,我馭下寬鬆,唯恐他衝撞了你。有什麽話,你當著我的麵問就是。”

    何太妃聽她處處維護容定,心中有數,爽快道:“好,我聽姐姐的。”

    送走何太妃,江晚晴茶都沒喝上一口,直接去了容定的房裏,又叫寶兒和喜冬在外頭守著。

    推開門,空氣中彌漫著苦澀的藥味。

    那碗黑乎乎的藥湯,原封不動地放在床邊。

    容定是真的病了,臉色蒼白,半坐起來,背靠雪白的牆壁,一聲聲的咳嗽。

    江晚晴坐到他床畔,開門見山:“何太妃來了。”

    容定輕輕應了聲:“要問我話?”

    江晚晴道:“我攔住了。”頓了頓,問他:“是你殺的?”

    這話問出口,她一愣。

    那人眼裏竟有一絲慌亂。

    他那樣輕看生死,永遠從容鎮定的人……竟然...也會慌張。

    容定的語速比平時快了些許:“是他先要殺我,我不得已——”話音戛然而止,他咳嗽了聲,細長的眼眸望過來,隱隱有些自嘲:“是我殺的,姑娘覺得我可怕麽?”

    江晚晴搖頭:“你都說了他先要殺你。”

    容定輕笑:“你呀,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

    江晚晴看著他,目光不閃不避:“這種事情,你騙我作甚?”

    容定聲音低了下來:“無論何時,無論何事,我對姑娘會有隱瞞,但絕不會有欺騙,我不會傷害你……”他微笑起來,溫柔似水:“所以,別怕。”

    江晚晴沉默了會,道:“我沒你想的那麽膽小。”又指向一旁的藥:“怎麽不喝?”

    容定皺眉,顯出幾分厭惡:“一點小病,不想吃藥。”

    江晚晴端起來,舀了一勺,送到他唇邊。

    容定歎了一聲,張開唇,待那苦澀的湯汁咽下,帶著幾分懷念說道:“你以前也喂過我,那時我真歡喜。”

    江晚晴頷首:“病了總得吃藥。”

    容定眉眼含笑,忽然道:“姑娘送我一條手帕,好不好?”

    江晚晴愣住,疑惑:“什麽?”

    容定耐心的重複一遍:“手帕。”他垂眸,望著青色的被子,低聲道:“好歹夫妻一場,你送過七弟,送過李太後,不能也送我麽?”

    那語調幾乎是幽怨的。

    江晚晴好笑:“以前在家裏,我還送過父親母親,甚至學女紅的時候,我家丫頭都有,人手一條,又不是稀罕東西。再說了,現在給了你,若有點什麽,可是掉腦袋的禍事——咦,掉腦袋?”

    她才往這方麵想了想,就立刻打消了念頭。

    不不不,她是要一個人死,不是要找墊背的。

    容定長長歎了聲:“……原是我沒福氣。”

    江晚晴又喂他喝了小半碗藥湯,這才正經道:“我想了很久,終於想通了。如今你我的境況身不由己,以後彼此照應,這輩子你……你這樣,我們可以當朋友。”

    容定怔了怔,似乎覺得這詞新鮮:“朋友?”又見江晚晴眼眸清亮,前陣子她頹靡了好些天,近來莫名的高興起來,當真古怪,他雖不知其中內情,此時卻也笑了笑,極為寵溺:“好。你想當朋友,現在就是朋友。”

    江晚晴鬆了口氣,站起身:“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容定又添上一句:“將來還是夫妻。”

    江晚晴半天說不出話,瞥了眼他被子掩蓋下的身體,嘀咕了句:“怎麽想的,竟然比我還熱愛作死……”

    *

    又過了兩天,終於到了貴女進宮之日。

    江晚晴天沒亮就起了,坐在梳妝鏡前。

    平時總是素衣淡妝,薄施脂粉,今天難得盛裝打扮,眉心一點梅花形狀的花鈿,發髻上簪了今晨新摘下的花。

    鏡中女子巧笑嫣然,當真人比花嬌。

    江晚晴一邊練習許久沒流露過的歡喜笑容,一邊不停默念:“同一張臉,同一張臉,同一張臉……”

    嗯,是標準的女配臉了。

    寶兒見她鬱鬱寡歡了幾天,總算振作起來,高興的不得了:“姑娘可真好看,定能把其他人都比下去。”

    江晚晴笑了笑:“她們先要見過太後,我不宜出麵,不站在一起,有什麽好比的。”

    寶兒咦了聲,奇道:“那姑娘打扮的這麽隆重,為的什麽?”

    江晚晴拿起一支發簪,在發間比了比:“……萬一呢。”

    太陽升起,天空放晴。

    到了早朝結束的時辰,這萬一就成真了。

    淩昭下朝後就過來了,先去見過太後,然後來西殿,尚未走到內殿,忽見...江晚晴倚門而立,就像在等人。

    見了他,一沒低頭,二沒歎氣。

    怪了。

    江晚晴盈盈屈膝行了一禮,喚了聲:“皇上。”

    淩昭好笑:“你這是作甚?”

    他帶她回到殿內,低咳一聲,王充便很有眼力見的關上門,守在外麵。

    江晚晴心裏奇怪,她精心打扮,他竟然沒什麽反應,於是走到窗邊光線充足的地方,又看向他:“皇上不覺得我有什麽不同嗎?”

    淩昭頷首,微微笑道:“剛就想問你,天還沒那麽冷,你穿這樣厚重的衣服,不嫌悶得慌。”

    江晚晴:“……”

    淩昭歎氣,道:“手給朕瞧瞧。”

    她手臂上纏著一圈布條,淩昭握住她纖細的手腕,緩緩拆下來,雪玉般細膩的肌膚上,傷口已經愈合。

    江晚晴看了他一眼,低下頭,悶悶道:“留疤了。”

    淩昭劍眉挑起:“現在才知道會留疤?”說完這句,又心軟下來,覺得語氣太重,便出聲安慰:“反正沒人瞧的見,隻有朕。”

    江晚晴咬住嘴唇,慢慢縮回手:“……就你見了才不好。”

    淩昭笑笑:“朕見過的可怖醜陋的傷疤多的是,自己的,別人的,早習慣了。”

    這就是說她手上的疤可怖又醜陋了?

    江晚晴氣道:“你——”

    你以前貴為天家皇子,隻有我和晉陽看上你,都是有原因的!

    這句話自然不能說出口。

    江晚晴深呼吸幾次,平複心情,抬起手,纖細的手指輕輕按在他胸口上:“你呢,還疼不疼?”

    指腹下,清晰的感受到他身體突然的僵硬。

    淩昭神色驟變,大手覆上她額頭。

    江晚晴奇怪道:“你幹什麽?”

    淩昭不語,掌心下的肌膚微涼,不像發熱。他皺緊眉,問:“你怎麽了?”

    江晚晴愣住,脫口道:“關心你啊。”

    淩昭依舊繃著臉,聲音低沉:“朕不會放你出宮,不會放你給淩暄守靈,更不會準你殉他而去。”

    江晚晴無語:“這跟我關心你有什麽關係?”

    淩昭看著她,淡淡道:“事先說清楚。”

    江晚晴瞪他一眼,站起身,賭氣道:“那以後不關心你就是了,省的你多心。”

    淩昭神色柔緩下來,跟著起身,牽起她的手,溫聲道:“不疼,從來就沒疼過……你到底怎麽了?”

    江晚晴轉頭,望向窗外:“沒什麽,再過一會兒,侍候太後的貴女們就該到了。”

    淩昭低笑一聲,舒展眉宇:“原來是你妹妹進宮陪你,你心裏高興,朕的待遇都跟著好了起來。”

    他搖了搖頭,似真似假道:“早知如此,朕早點命她進宮,你就不會尋死覓活了。”

    江晚晴低下頭,心情低落:“高興歸高興,有時候又覺得難過。”

    淩昭問:“為何?”

    江晚晴憂傷地歎息:“她們還那麽年輕,我羨慕。”

    淩昭不以為然:“現在年輕,再過幾年也就到了你的年紀,生老病死,誰都逃不過,不值得羨慕。”

    江晚晴心裏悶了一口氣:“你……你拐著彎說我老。”

    淩昭一怔,無奈:“朕何曾有這個意思?”

    江晚晴繞過他,伏在案邊,用力掐了幾下胳膊上的肉,憋出兩滴眼淚,又想她都這麽明示暗示了,他卻聽不懂,不禁悲從中來,哭的更加真情實感,肩膀一顫一顫的,好不可憐。

    淩昭聽見她壓抑的嗚咽,心裏沉沉的,像壓了塊巨石。

    他快步走過去,攬住她纖弱的肩膀,輕輕哄道:“朕叫太醫院的人想法子,不讓你胳膊上...留疤。”

    江晚晴抽泣著:“……還有呢?”

    淩昭拍著她的背脊安撫:“朕昨天見到你父親,和他說了幾句話,等成親後,朕就召他進宮,與你相見。”

    江晚晴眼圈微紅,一雙眼凝著水霧:“……還有呢!”

    淩昭無奈的歎了聲:“你羨慕別人年輕作什麽?福娃更小,你會去羨慕他嗎?”

    江晚晴眼裏又流下淚水:“這能比嗎?你怎就聽不出我的意思!”

    淩昭抬手,用指腹抹去她臉上的淚痕:“你想要什麽,直說就是……別哭了,像小花貓。”

    江晚晴心想,她臉上都寫著我在吃醋,我在妒忌,我是個庸俗的妒婦幾行大字了,奈何他視而不見,心中又急又恨,粉拳捶了捶桌麵:“老花貓,老花貓!”

    淩昭當真無可奈何。

    這姑娘家的心思,一會兒晴一會兒陰,捉摸不透。

    他歎氣認輸:“是朕說錯話了,別生氣,你在朕心裏永遠是一樣的。”

    江晚晴透過朦朧的視線看著他,慘笑道:“皇上終於說出口了,你心裏裝著的,是七年前風華正茂的我,不是如今的我。”

    淩昭擰眉:“你就是你,七年前七年後不都是一個你?”

    江晚晴便開口趕他走:“皇上聽不明白,就去問問陶媽媽,問問秦衍之罷!”

    於是,不多時,淩昭吩咐王充和其餘人等隔著一段距離,在後頭遠遠跟著,隻叫秦衍之陪在身邊,慢慢在路上走。

    他低頭,胸前依稀留有她淚水的溫度。

    自小就是這樣,她一哭,他向來是沒辦法的,隻想對她千依百順,卻不知她到底所求為何。

    想到這裏,淩昭回眸,看一眼身後的人,淡聲道:“今日,江氏關心了朕。”

    秦衍之嘴角抽了抽,暗想關心就關心,還要昭告天下炫耀一番麽?

    他垂著頭,應道:“……喔。”

    淩昭又道:“然後,她哭了。”

    秦衍之一愣,抬頭:“為何?”

    淩昭擰起眉:“說什麽羨慕今天進宮的女子年輕。”念及此,他搖頭:“淨說些不可理喻的傻話。”

    秦衍之心裏有了個模糊的念頭,不敢確信的問:“皇上,江姑娘今日,還有別的異常舉止嗎?”

    淩昭看向他:“關心了朕,這不算異常?”

    秦衍之汗顏:“微臣是說別的,比如說的話,打扮——”

    淩昭打斷,簡短道:“額頭上貼了花鈿,穿著厚重的宮裝,一哭臉上妝全花了,還說了怕自己手上留疤。”

    秦衍之沉默很久,才開口:“皇上……聽不出來嗎?”

    淩昭漠然反問:“你又聽出什麽了?”

    秦衍之長長歎了口氣,忍住想搖頭的衝動,一邊走,一邊耐心的解釋:“今日貴女入宮,名義上是陪伴太後,實際是為充盈後宮作準備,江姑娘歲數比她們大,隻怕生了自慚形穢之意。”

    淩昭嗤道:“可笑。”

    秦衍之隻得換個說法:“簡而言之,江姑娘發脾氣,多半是因為……吃醋了。”

    淩昭的身形驀然定住,秦衍之一個不慎,差點撞上去。(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