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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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昭見過很多種死法。
見血封喉,傷勢過重, 流血太多, 當然還有病死的, 自縊而亡,等等。
但這一瞬間, 他突然想, 也許多年之後, 他的死法別出一格,會是活生生氣死的。
而那個罪魁禍首就坐在榻上,纖細的雙臂圈住腿,下巴抵在膝蓋上,目光低低的, 整個人顯得弱小無助。
他氣笑了。
這是江晚晴自小的習慣,自責了,愧疚了, 就會這樣躲起來,沒人逼她的話, 能一個人悶上大半天。
原來她還知道內疚。
淩昭走過去,居高臨下地俯視:“你考驗出來了嗎?”
江晚晴悶不作聲, 也不看他, 過了會兒, 慢吞吞地牽起被子一角, 往身上拉, 蒙住自己的頭。
淩昭氣結:“你——”
他又想罵人, 又想笑,一把扯下被子:“你不能總是掩耳盜鈴,朕問你話,你聽見沒有?”
江晚晴便有氣無力道:“嗯。”
淩昭問:“考驗出來了,滿意了?”
江晚晴歎一口氣,又吱了聲。
淩昭道:“那你呢?”他輕輕撫上她的黑發,手指往下,觸及溫軟細膩的臉頰,聲音愈低:“你對朕,有幾分真心?”
江晚晴終於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張了張唇:“……唉。”
淩昭磨牙:“朕不要聽你吱唔嗯。說人話。”
江晚晴懨懨的:“沒多少,不及我對福娃多。”
淩昭不成想聽到這個答案,神色微怒,脫口道:“他何德何能——”想到那孩子不思進取,整天逗貓玩狗,隻知吃喝的傻樣子,又想和他計較什麽,他低哼:“罷了,總比淩暄多。”
江晚晴:“……”
真不知該誇他心大,還是自我安慰能力頂尖。
她看著他:“皇上就這般肯定——”
話音不曾落地,他忽然欺身而下,一手抬起她的下巴。
燭影一晃。
江晚晴隻覺得眼前昏暗,光線遮擋在外,鋪天蓋地的全是他的影子,無處可逃,隨之侵襲而來的,是唇上溫熱濕潤的觸感,陌生又熟悉,緊接著牙齒被撬開,他的氣息,一寸一寸,攻城略地。
她閉上眼睛。
直到呼吸越發稀薄,才伸手推他。
淩昭退開少許,抬手抹去唇角一點水漬,聲音微啞:“——就這般肯定。”
江晚晴又環住雙腿,有點喘:“你氣消了?”
淩昭皺眉。
怪了,她不像生氣,沒瞪他,也沒說他不要臉,放肆。
他坐下,長臂一伸,攬住她肩膀,讓她靠在他肩上,低聲道:“早消了,你見我惱過你很久麽?”
沒聽到回應,他語氣更柔和:“此次前朝後宮意圖勾結,案情嚴重,怎麽查,查的多深,牽連多廣,官位是否易主,端看朕如何決定,朝中一亂,大臣更會仰賴朕。借此機會,正好掃平一切障礙,我們……”
他牽起她的手,握在掌心:“我們成親。”
江晚晴低著頭,笑意很淡:“成親?”
淩昭擁緊她:“不會以你宛兒的名字,即使不能明著還你身份,朕便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朕娶的是江晚晴!”
她抬眸,問他:“街頭巷尾,百官背後怎麽議論,千百年後史書如何撰寫,皇上當真不在乎?”
淩昭答道:“身後事隨後人評定。可這一輩子,有你在身邊,朕才會過的好。”
江晚晴神色平靜:“既然如此,皇上明日得空,不如去一趟長華宮。”
淩昭一怔:“長華宮?”
江晚晴頷首:“皇上頭兩次來找我的時候,難道沒聽見哭...聲嗎?那是先帝的李貴人,她瘋癲很久了。”
她低垂目光,又笑了笑:“有些事情,清醒的人說不出口,瘋子卻可以。先帝為何會軟禁我,你去了就知,到時你打扮像先帝的話——算了,你隻要穿著龍袍,她見了定會把你錯認。”
從五官身形到氣質,這兩兄弟長的是真沒一點像。
幸好李太貴人的瘋症太嚴重,早認不清人了,甚至不怎麽記得自己是誰,隻會不停地哭訴冤屈。
她的記憶裏,隻剩那一件事,最是清晰。
*
慈寧宮,正殿。
彭嬤嬤自淺眠中醒來,靜悄悄地起身查探,借著月色一看,帳幔係在兩旁,李太後沉默地坐在床上,不知已經醒了多久。
“太後娘娘?”
李太後向她看了過來,苦笑:“哀家一閉上眼睛,腦子裏全是從前的事,哀家曾經遭過的罪,害過哀家的人,那一張張的臉——”
彭嬤嬤忙道:“她們都不在了,而您在慈寧宮,您是太後!您且記住這一點,就不會再害怕了。”
李太後的身子微微發顫:“是,哀家當上了太後,原以為,離這些事情,很遠很遠,再不會有所交集……”
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帶著一抹厭恨,和隱約的恐慌:“今晚在西殿,你看見了嗎?葛融的蓄意陷害,還有站在一旁的女孩子,有的冷眼旁觀,有的幸災樂禍,更有的煽風點火,推波助瀾,意欲置宛兒於死地!當年,哀家也是這樣……也是這樣失寵於聖祖爺,當時她們的眼神,哀家一想起來,便不寒而栗。”
彭嬤嬤急的快掉眼淚了:“太後,您何苦總想著舊事?忘了吧,放過您自己。”
李太後閉了閉眼,聲音輕微:“哀家何嚐不想。這等勾心鬥角、互相殘害的日子,當真令人厭煩又痛恨。”
彭嬤嬤語氣微有哽咽:“皇上不是聖祖爺,宛兒姑娘有您庇護,更不會落到您當年的境地。您看,這不圓滿解決了嗎?”
“圓滿……”李太後低笑一聲,搖頭:“不,哀家看透了,天底下的姑娘,有幾個能像宛兒一般堅守本心?無論天性多麽純真,一進後宮,個個變得麵目全非,心狠手辣,今天能以巫蠱之物栽贓,逼的宛兒不得不自請死罪,誰知將來會不會真的咒詛哀家和宛兒,甚至出手謀害?隻要有這些人在,後宮將永無寧日!”
彭嬤嬤愣了愣:“太後的意思是……?”
李太後沉默片刻,忽而笑了聲:“這麽久了,哀家到底在執著什麽呢?皇帝的心思,任誰都看的出來。”
彭嬤嬤笑了笑:“皇上對宛兒姑娘,那是自小的情分,根深蒂固了。”
李太後的目光帶著幾分自嘲,歎息道:“你和劉實都看的清晰,隻哀家還在固執。成全了他們,不就是成全哀家自個兒?”
她的聲音低下來,喃喃自語:“三宮六院,皇嗣眾多固然是好,可若嬪妃爭鬥不休,子嗣因此受害,還不如就哀家,皇帝和宛兒一家三口,母慈子孝,就這麽清清靜靜的過上安生日子……”
彭嬤嬤點上燭火,倒了一杯水,遞上來。
李太後握住青瓷杯,又歎了一聲:“這就是哀家一直想要的,當上太後,反而糊塗了,到現在才真正看清楚。”
*
“這個地方好暗啊……”
“嗚嗚,我想爹娘了。”
“待會兒會是誰來審我們?是不是慎刑司?”
“我可什麽都沒幹,到底是誰喪盡天良誣陷宛兒姑娘,平白連累了我們?”
“……”
自從被關在這個地方,足有一個時辰了,沒有人進來,沒有人能出去。
借著一點微弱的光,能看見滿室哭的淒淒慘慘的少女,抱在一起取暖,互相安慰...,唯獨一名紅衣少女獨坐角落,隻看著手中的帕子,不說話。
齊婉月和鄭瑩瑩靠在一處,伸手抱住自己。
她終於想起來了,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那個人偶不該鎖在箱子裏,如果真是孟珍兒放進西殿的,她怎會有鑰匙?除了孟珍兒,肯定有人經手過。
她竟然疏忽了,貿然開口,功虧一簣。
齊婉月看向角落中的人,突然輕聲道:“南越真有人偶祝禱的風俗嗎?”
晉陽郡主抬頭,神色冷然:“本郡主不屑在這等事情上作假,倒是你們兩個,剛才在慈寧宮,話也太多了點。”
齊婉月自知從葛融查起,鄭瑩瑩必定會受牽連,自己也難逃罪責,既然塵埃落定,便懶得作戲,諷笑一聲:“郡主一向不喜江家姊妹,卻在要緊關頭為她們作證,若不是你開口,我們都不用遭這牢獄之災。”
晉陽郡主冷笑:“本郡主要爭、要搶,那也是堂堂正正放在明麵上的。下三濫的手段,我可瞧不上。”
齊婉月挑挑眉:“但願郡主不後悔才好。”
晉陽郡主抬起眼眸,目光如箭射向她,語氣慍怒:“江家那兩個還算是人物,你又是什麽東西,敢這麽對我說話?”
齊婉月臉色難看。
這時,門外一聲輕響,又過了會兒,門開了。
有人看清站在門口的人,失聲道:“王公公,放我出去,我是無辜的,今晚的事情,我什麽都不知道!”
王充充耳不聞,走到晉陽郡主麵前,道:“郡主,這兒陰濕寒涼,您請先回摘月樓休息。”
晉陽郡主看了齊婉月一眼,哼了聲,兀自走了出去。
“王公公,那我們——”
王充揚了揚拂塵,微微笑起來:“各位姑娘也都別急,那邊兒葛監正葛大人已經全招了,孟姑娘也已經請進宮了,慎刑司的薛公公和嬤嬤們正在外頭候著,您們中間的幾位,怕是要耽擱上一會兒……這夜還長著呢。”
微弱的亮光下,他的笑臉分外陰冷,隻見他轉過頭,看著齊婉月和鄭瑩瑩,尖細的嗓音不緊不慢道:“齊姑娘,鄭姑娘,請吧。”
齊婉月清晰地感受到身邊鄭瑩瑩的顫抖。
那光照在王充臉上,他的牙齒白森森的,笑容越發可怖。
她的身子控製不住地哆嗦著,想攥緊雙手,手指卻無力,從指尖到心,冰冷一片。
後悔嗎?
現在回想起來,她好像並沒有非要置江晚晴於死地的理由。
嫉妒江晚晴獨得聖心?
可對於那高高在上不假辭色的皇上,她自己遠沒到情深似海、非他不可的地步。
還是因為多年來對家人隱忍在心的恨,轉嫁到了這個陌生人的身上?
可江晚晴到底是無辜的。
根本不存在不死不休,你死我活的理由。
當時,就像突然魔怔了一樣,恨不得對方去死,隻要沒了那個人,仿佛自己就得救了,前路就是光明的。
而現在……這最終的苦果,也隻能她一人擔起。
*
長華宮。
秦衍之和趙賀那邊已經有了眉目,淩昭聽完他們匯報的細節,吩咐了王充幾句,便連夜踏著月色,來到這曾經風光無限,如今門可羅雀的宮殿。
穿過久無人踏足的院落,他站在門口,抬頭,落灰的匾額上,那三個字筆法蒼勁,即便到了今天,依然氣勢十足。
長華宮,歲歲長安,榮華不絕。
多諷刺。
淩昭轉身,朝著一側的偏殿而去,示意跟在後麵的宮人駐足在外,推開門。
吱呀呀一聲響,灰塵應聲撲簌簌落下。
他皺了皺眉,退...開一步,接過太監遞上的燈籠,這才踏進門檻,大步往裏去。
床榻上有個人背對他躺著,聽見聲響,就像驚夢忽醒,猛地坐了起來,披頭散發、衣衫襤褸。
李太貴人模糊地看見了個暗影,先嚇的尖叫出聲:“不、不是我不是我,惠妃娘娘饒命,不是我招供出來的,是皇上……是皇上他都知道了,他在我開口前,就都猜出來了,是他要了您的命,不是我!”
她臉色慘白,額頭上盡是冷汗,透過散亂的黑發和燈籠散出的光,看清那衣著華貴的高大身影,渾身一顫,手腳並用地爬起來,哭道:“皇上……皇上您可來了!嬪妾是冤枉的,嬪妾冤枉啊!”
淩昭提起燈籠。
從那淩亂的長發間,露出一張麵黃肌瘦的臉,分明不到三十的年紀,卻異常的幹瘦蒼老,不成人樣。
桌子上放著已經冷掉的飯菜,不算太差。
她的滄桑並非來自於衣食短缺,而是無論醒著,還是睡夢中,都不得安寧的心,就像總有個鬼影子纏繞著她,追逐著她。
李太貴人從床上下來,跪在地上,哀哀哭泣著膝行上前,幹枯的手扯住那人的衣角,早已泣不成聲:“皇上……您終於來看我了,嬪妾……嬪妾的確知道惠妃對皇後娘娘下手的事,知情不報雖有罪,可嬪妾從未害過皇後啊!“
她臉上都是眼淚,聲音嘶啞:“是惠妃以我家人要挾,我不敢說出來,我對不起皇後娘娘,她待我那般好,可我……可我不敢告訴她!皇上您原諒我,我再也不敢了……”
誠如江晚晴所說,她認錯人了。
淩昭低頭,看著這瘋瘋癲癲的女人,良久,問了一句:“你害了皇後什麽?”
李太貴人渾身發抖,身子幾乎伏在地上:“皇後娘娘生不出孩子……是、是惠妃下的藥,皇後的侍女自盡了,那幾個知情的太監都打的隻剩半條命,攆出宮了,惠妃也死了,我……皇上!我真的未曾參與其中,我是看見了,但我不說,也是有苦衷的,我對不起皇後,對不起皇上……”
一縷銀白色的月光,穿過脫了漆的窗戶,無聲地照射進來。
淩昭神色冰冷,目光盯著地上的人,一字一字道:“你再說一遍。”
*
慈寧宮,西殿。
淩昭走後,江晚晴睡不著,叫寶兒溫了一壺酒,倒了一杯,不喝,隻看著。寶兒本想陪著,被她打發了。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後,容定悄無聲息地進來。
杯中酒紋絲未動。
他關上門,輕聲喚道:“姑娘。”
江晚晴回頭,看了他一眼:“今晚的事情,你有份嗎?”
容定不答,聞到空氣中淡淡的酒香,便道:“醉酒傷身。”
江晚晴輕笑了聲:“一口都沒喝……原以為醉了會容易些,可我看著這杯酒,卻在想,即使最終不如我所願,我也要醒著看到結局。”
容定坐在她身邊,看著她蒼白的臉,那目光和神情,又是萬分的固執。
他低歎一聲,道:“姑娘,就算沒有五小姐,你也不會如願。”
江晚晴閉上眼。
他的聲音輕柔溫和:“姑娘當真想得償所願,從來隻有一個法子,你卻不忍心。”
江晚晴自嘲地笑了笑,趴在桌子上,把臉埋進臂彎中:“你把什麽都看的透徹,把人也看的透徹,人性中的自私、卑劣、軟弱……都看的這麽清楚,你還能喜歡?”
她偏過頭,看著他,帶著點疑惑:“我一直告訴你,你當年喜歡上的,並非是我,而是你認知中的我——”
容定平靜道:“若是因為賢德美名而動心,何不娶尊菩薩像放家裏?”
江晚晴搖頭:“你的歪理比我還多。”
容...定沉默片刻,輕聲道:“姑娘不忍心,便留下來,不喜宮中不得自由,便隨我出宮,你不用織布為生,我也不必在地裏耕作——”
江晚晴哭笑不得:“我和晉陽說話,你都要聽壁腳?”
容定也笑:“不小心聽見的。”他沉默了會,問:“他去長華宮了?”
江晚晴閉上眼,眼皮輕顫。
容定轉動翡翠玉杯,看著杯中酒輕輕晃動,聲音清冷:“那年惠妃對你下藥,我及時發現,太醫說,你不會有大礙。可那時……晚晴,我一生之中,從未有一刻,震怒至此。”
他叫她,晚晴。
江晚晴不自覺地瑟縮了下。
容定放下酒杯,眼眸是深不見底的幽暗:“因為我發現,你早知此事,你明知服下的藥物有異,卻放任不理。當時,我以為,你寧可自傷身體,也要絕了與我生兒育女的可能,即便我縱容你,不碰你,你……這般厭惡我,一絲一毫的希望都不留下。”
那一刻的心如死灰,熄滅了他最後一絲盡全力活下去的生念。
求生是人之天性,而他,放棄了。
原是命中注定,不可得,強求也隻是枉然。
於是把她留在長華宮,等著他的七弟歸來,等著走到生命的盡頭,不再留戀。
江晚晴低聲道:“這件事,李太貴人不知道,她隻當我真的不能有孩子了。”
原作中,江雪晴曾被人用同樣的手法害過,當時書裏提了兩筆,曾經先帝的皇後就因此失去生育能力,於是淩昭非同一般的重視,下令徹查後宮,不查明真相不罷休。
也是為此,當初,江晚晴選擇遵從原著,服下明知有毒的藥。
如今想來,對她的夫君……何其殘忍。
夜色深沉,燭光漸暗。
容定站起身,凝視著女子蹙起的柳眉和顫動的眼睫,半晌,他俯身,在那擰出萬般愁緒的眉心,落下輕輕一吻。
“睡吧。”(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