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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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心殿。
七、八名太監忙碌一早上, 才把地上、牆上的血跡都洗刷幹淨了, 可到處依舊殘留著昨夜血戰的痕跡。
一張水墨山河屏風千瘡百孔, 當中裂成兩半。
紫檀木書架、甚至皇帝的禦案上,滿是刀劍劈砍的裂痕,觸目驚心。
張遠、趙賀兩人奉命查清行刺之事, 徹夜未眠,加上一個白天的審訊,終於有了眉目。午時剛過,奉命前來,雙雙跪在底下。
皇帝坐在禦案後。
他眉眼冷淡,手指撫過桌麵上一道凹陷的裂縫,漫不經心地敲了幾下。
縫隙中,有暗色的幹涸的血, 不知是誰的。
他看了一眼,神色不變, 全然的無動於衷。
昨天,就在這個地方, 他突然遇襲,假扮僧人的刺客執刀闖入, 盡是亡命之徒, 北羌的死士精銳。他們抱著必死的決心, 隻為取他性命。
刀刃砍入肉體的鈍響, 飛濺的鮮血, 淒厲的慘叫。
任何一樣, 足以令人噩夢連連。
可他半點不在乎,如今更不會觸景生情,對他而言,這生死搏命、鮮血淋漓的場麵,反而是極為熟悉的。
他低頭,目光掃過趙賀和張遠,移到另一名太監身上。
那是慈寧宮西殿的太監,似乎感受到帝王的注視,他身子一僵,腰背彎下:“回皇上,姑娘晚上睡的不踏實,但是身體無恙,醒後去了一趟啟祥宮。”
旁邊兩人同時抬頭,看著那太監,又互相交換一個眼神。
淩昭淡淡道:“啟祥宮。”
太監忙道:“是、是的。姑娘帶著容公公同去。”
淩昭眉目不動:“下去罷。告訴你們姑娘,朕稍後去看她。”
小太監千恩萬謝地倒退著出去。
待他背影走遠,趙賀開口:“皇上,微臣和張大人已經核實,啟祥宮的何太妃有勾結北羌的嫌疑,許多事是她在宮中接應,江姑娘為何會……”
他咽了口唾沫,不敢說的太明白。
淩昭問:“查到什麽?”
張遠回道:“何太妃不僅有內應之嫌,之前宮中流言四起……咳。”
他抬頭,飛快地瞥皇帝一眼,也不說清楚到底是什麽流言,一句帶過:“微臣問過慈寧宮的劉公公,太後為此十分憂心,得知何太妃擅於釀酒,他便自告奮勇,向何太妃的侍女要來烈性的酒。那酒,應該就是江姑娘帶給您的。”
淩昭一陣驚心,眸光漸冷。
差一點。
江晚晴先喝下一杯,萬一其中有毒,後果不堪設想。
心悸之後,想起劉實,他冷哼一聲:“蠢不自知。”
張遠沉默下來,看著年輕的帝王,慢慢道:“皇上,酒中無毒。”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隨之而來的,便是沉重的壓迫感:“你想說什麽?”
張遠定定道:“何太妃不會隻送來美酒佳釀,唯一有機會調換的人,隻有江姑娘。”
他深吸一口氣,冒著觸怒帝王的風險,咬牙說出心底話:“皇上,兒女私情放一邊,江姑娘的行為頗多可疑之處。分明知道何太妃用心險惡,卻隻調換了酒,不曾上報,如今更是獨自前往啟祥宮……這,不得不查啊。”
淩昭道:“錯了。”
張遠和趙賀看著他,欲言又止。
他低眸,唇角泛起冷笑:“還有一人,也有機會。”停頓了下,揚聲道:“王充!”
話音剛落,王充便匆匆進來:“皇上。”
“昨晚刺客動手之時,那衝進來的太監,可是陪著江氏來的?”
王充心中一驚,冷汗浸濕後背衣衫。
昨天的亂局,作法的...僧人忽然拿出兵器,殺侍衛闖進養心殿,那西殿的死太監是往殿內跑的,他卻嚇破了膽,躲在角落裏,不敢出頭。
皇帝這是算賬來了。
王充慌忙磕頭:“皇上,奴才、奴才救駕來遲——”
淩昭不耐煩:“朕問什麽,你答什麽。”
王充哆嗦了下,忙道:“是,容定是陪江姑娘一起來的。”
淩昭皺眉:“出去。”
王充又磕了兩個頭,戰戰兢兢地退下。
淩昭看向張遠:“那太監的底細,朕叫你們去查,有結果了麽?”
這次是趙賀開口:“容定進宮前身世清白,毫無疑點,可進宮後……”他擰眉,壓低聲音:“替他淨身的老太監橫死宮外,他的死和何太妃也有關聯。更為古怪的是,何太妃身邊一名姓曹的太監,在啟祥宮附近的假山林裏溺死了,當晚和他在一起的,也有容定,有人親眼見過他倆喝醉酒、勾肩搭背地出去。”
容定。
淩昭突然想起來了。
很久以前,長華宮中,那蒼白清秀的小太監屈膝,江晚晴卻在他跪下前出聲,為他求了見君王不跪的恩典。
那個人跟何太妃有不清不楚的關係,那個人知道養心殿機關的秘密……連他都一無所知的秘密。
他究竟是誰。
這時,王充的聲音又響起:“皇上,秦大人派人過來,說是有要事稟報。”
“進來。”
那侍衛行色匆匆,跪下行禮後,急忙道:“皇上,啟祥宮的何太妃及其侍女服毒自盡,屬下等人趕到時,已經咽氣了,死前還曾在宮中以迷香害人。”
一口氣說完,他停頓片刻,喘口氣,又道:“啟祥宮的侍衛說,最後進去的人……隻有江姑娘和一名太監。”
淩昭皺眉:“秦衍之人呢?”
侍衛答道:“秦大人去了慈寧宮,這就帶那太監來回話。”
淩昭點了點頭,一揮手:“都下去。”
張遠開口:“皇上!”
淩昭麵無表情:“你聽見了。”
張遠看了身邊的趙賀一眼,在對方眼中看到相似的擔憂,不禁長歎一聲。
人都出去了,殿中恢複了往日的寧靜。
淩昭盯著桌上的一道道裂痕,目光結了冰。
坐過他這張椅子的人,往前數——淩暄,父皇。
以容定的年紀,斷不會和他父皇有關係,倒是淩暄……那太監,會是他安排在長華宮的嗎?又是為了什麽。
他擰緊眉,殺心已起。
不多時,王充來報,秦衍之帶著人來了。
淩昭沉默片刻,道:“叫他一個人進來。”
“秦大人?”
“太監。”
“……是。”
那太監看起來不到二十,生的唇紅齒白,麵貌俊秀,尤其是一雙狹長的鳳眸,即使身處養心殿,麵對九五之尊,也不顯得有多麽緊張。
在這樣的時刻,依舊神態自若。
容定看見端坐在上的帝王,不曾下跪,隻道:“皇上。”
淩昭問:“你叫容定?”
“是。”
“昨天那酒,是你調換過的?”
“是。”
他問一句,底下那身穿灰藍太監服的少年便答一句,端的是從容自在,仿佛此刻對他發問的,不是掌天下人生殺大權的帝王,而是和他平等相處之人。
淩昭起身,一步步向他逼近:“你不是何太妃的人。”
肯定的語氣。
容定抬頭看他,帶著讚許:“皇上明鑒。”
淩昭停住,驀地掃他一眼,目光淩厲。
不知為何,他說這句話的神...情和語氣,莫名的熟悉……且令人痛恨。
分明隻是個卑微的小太監,可那溫和的聲線和略帶鼓勵的眼神,那生來便高人一等的施舍和憐憫,那刻進骨子裏,以謙遜和溫潤偽裝起來的傲慢……像極了一個早該入土的死人。
於是,他直截了當:“你是先帝的什麽人?”
容定有些詫異,看著他一會兒,輕輕歎了口氣。
淩昭心底惡感更甚,聲音冰冷:“朕不會問第三遍。”
容定的目光從他身上移開,落在他身後的禦案和座椅上,片刻的沉寂,他搖頭,又歎了聲:“當了這幾個月的皇帝,你的耐心越發差了,竟是不及從前。”
淩昭驟然變色。
那般理所當然的口氣。
容定低笑,溫聲道:“不如,你再想想。”
*
慈寧宮,西殿。
福娃趴在桌前念書,讀了會兒,覺得煩悶,便開始在紙上塗畫。
江晚晴將疊好的幾條繡帕交給喜冬,囑咐:“春桃夏荷秋菊冬梅,我各繡了一條,你……你過兩天,送去給太後娘娘。”
喜冬笑道:“姑娘何必心急?以後慢慢做就好,也不怕累壞了。”
江晚晴搖了搖頭,並不多說:“你先出去罷。”
喜冬點頭。
剛走兩步,江晚晴喚道:“冬兒。”
喜冬轉身過來,問道:“姑娘還有話吩咐?”
江晚晴隻是看著她,沉默很久,微微一笑:“沒有。天氣涼了,別忘了添幾件新衣。”
喜冬歎了口氣:“姑娘又忘事了。過冬的衣裳,繡坊前幾天剛送過來。”
江晚晴笑了笑:“是我忘記了。”
喜冬的背影逐漸從視線邊緣消失。
江晚晴站在原地,環顧四周。
牆上的字畫,架子上的古董玩物,梳妝台上的妝奩……她緩緩走過去,眼角餘光瞥見壓在妝奩下的一件東西。
半枚白玉佩。
早忘記了是什麽時候放在這裏的,卻記得是誰送的,記得喜冬的那句話。
“……白玉無瑕。皇上定是想告訴姑娘,這些年來,他在北地為姑娘守身如玉的意思。”
當時氣的半死,差點一口氣沒提上來,就此交代了。
現在想起,哭笑不得之餘,心中更是悶的透不過氣。
她將那冰涼的白玉攥在手心中,輕喚了聲:“福娃。”
福娃抬起頭,熟練地跳下椅子,屁顛屁顛跑過來:“娘。”
江晚晴蹲下身,最後檢查一遍他脖子上的紅繩和長生果,這是鬼差夢中相贈的信物,有了它,便可帶福娃同回現代。
她將那條紅繩放回他的小衣裳裏,低聲道:“我說過會帶你一起走的。”
福娃怔了怔,脫口道:“娘要回去了嗎?”他按住衣襟下的長生果,一本正經道:“福娃有在好好保護長生果,娘去哪裏,福娃就去哪裏。”
江晚晴點點頭。
福娃咬了咬手指,小聲問:“到了那個地方,我還會是太子嗎?”
江晚晴說:“不會了。娘的家裏沒有皇位給你繼承的。”
“哦。”福娃眼珠子轉了轉,又問:“那我還能當皇帝嗎?”
“……”
江晚晴咳嗽了聲,正色道:“不能,但我有錢,你可以在遊戲裏當皇帝將軍大統領……隨你想當什麽。其實也差不了多少,還沒有性命危險。”
福娃雖然聽不太懂,卻跟著興奮起來:“好,好,那咱們快走罷!”
江晚晴牽起他的手,剛走出門,迎麵見寶兒過來。
寶兒急道:“娘娘,不好了!秦侍衛剛才過來,把小容子帶走了……他、他...又闖什麽禍了?”
江晚晴一顆心直落下去,暗想這下涼了,他就不能等她走了再……算了。
“寶兒。”
寶兒抬頭:“姑娘?他到底幹什麽了呀?怎被皇上叫去了?”
江晚晴問的是全不相幹的話:“你聽我的嗎?”
寶兒想也不想:“奴婢對姑娘忠心耿耿,當然聽您的。”
江晚晴深深看著她,柔聲道:“既然對我忠心,那我吩咐你的這句話,你要記牢了。”
寶兒用力點頭。
江晚晴忍住心中酸澀,鄭重道:“這輩子,你好好過下去——無論何時,我都是盼著你好的。”
寶兒有些疑惑,但還是斬釘截鐵道:“奴婢會的。”
“秦侍衛……我與他相識多年,深知他人品可靠,也已經托人和他說過了。他……他是願意的,若你答應,將來便跟了他罷,他會照顧你的。”
寶兒撇嘴:“還早的很呢,那是將來的事。”
江晚晴道:“你一定記住。”
福娃跟著江晚晴走了一路,看到養心殿就在前方,不由害怕起來。
江晚晴拉著他的手,笑道:“別怕,你皇叔不會凶你的。”
福娃忐忑:“真的嗎?”
江晚晴道:“真的……他隻會凶我。”
福娃拉下臉,悶悶道:“那也不行。福娃會生氣。”
江晚晴笑了聲:“你等我一會兒。”
她轉身,不知從懷中摸出什麽,倒在手中,看都不看,閉上眼吞下。
福娃看見了,好奇的問:“你吃了什麽?我也想吃。”
江晚晴又牽住他的手:“味道一點兒也不好,福娃不會喜歡。走罷。”
*
“我知道養心殿內有機關。”
“我知道何太妃的身份,以及她勾結北羌細作的事情。”
“還有……”
那人輕笑一聲,思及什麽,眉眼溫柔:“我是晚晴身邊最親近的人,很早以前,她就為我求了見你不跪的恩典……有件事,忘記告訴你。”他抬眸,看向不遠處的男人:“我的腿腳是受過傷,可早就養好了——早在你來長華宮之前。”
淩昭轉身。
禦座旁,有一把擦拭幹淨的長刀,是他從刺客手裏搶下的兵器,用的順手,便留下了。
容定也看見了,神色平靜如初:“我是誰,你還想不通麽。”
淩昭的手握在刀柄上。
容定看著他:“……七弟。”
風聲尖銳,眼前冷鐵寒芒一閃。
瞬息之間,冰冷的刀刃離他的咽喉不過寸許。
容定笑了笑,不閃不避:“長幼有別,你就是這麽招待兄長的?”
淩昭手執長刀,鋒刃貼上那人的喉嚨,隻要稍一用力,就能奪他性命。他冷笑了聲:“朕的兄長,葬於城外皇陵,現在朕看見的,隻是個微不足道的閹人。”
容定淡淡道:“我是太監還是男人,你怎不問問晚晴呢?”
“住口!”
帝王暴怒,刀鋒劃破皮肉,有血珠滲出,一滴滴落下。
他緊緊握住刀,骨節泛白,忽而勾唇,牙齒是森冷的白:“是人是鬼都無所謂,朕一直想手刃你,今日,總能如願了。”
容定問:“為什麽?”
淩昭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你還有臉問?”
“因為晚晴?”容定直視他的眼睛,低下頭,看著那沾染了血跡的刀:“還有一件事,不妨告訴你。”
他抬起手,蒼白的手指將刀刃從脖子上推開些許,又摸出一方幹淨的白色帕子,按在傷口上。
“父皇在位時就知道,有朝一日,你會繼承皇...位,成為大夏的國君。”
淩昭冷冷看著他。
容定挑眉:“你不相信?眾皇子中,排除早夭的和生來有殘缺的,可堪重用的成年皇子就那幾個,五弟資質不錯,隻是生性放縱,一旦缺乏管束,隻怕縱情聲色,非帝王之才。而你……”
他笑了下,道:“你無心皇位,隻想當將軍,輕文重武,父皇有心培養你,卻屢屢被你氣的大罵孺子不可教,你也不在乎。”
“眾皇子中……”淩昭一雙黑眸掠過諷刺之色,“是有太子的。”
容定頷首:“是。可我活不了幾年,父皇清楚,我也清楚,隻是不便明說。後來,你激怒父皇,他趁機將你貶去戍守北地,又為我和晚晴指婚,你可不就有了稱帝之心?一舉兩得,成全了我,又成全了大夏和你的將來,多好。”
天底下竟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淩昭心中怒意滔天,便如巨浪翻湧,怒極反笑:“你是真活的不耐煩——”他盯著那人,就像盯著刀尖下的獵物,一字一字,冰涼徹骨:“想再死一次,朕成全你。”
他舉起刀,指向那笑意溫潤的少年。(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