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集

字數:3999   加入書籤

A+A-


    靖康二年初,凜冬。

    入冬以來的第二場雪,比年前那場更浩大,汴京城內銀裝素裹,瓊枝掛冰,往年宗室貴族們圍爐賞雪,燙酒舞樂的景象再不複見。鉛灰色的蒼穹之下,繁華如泡影,滿目蕭條瘡痍,偶有金國士兵列隊而過,大宋國都內彌漫的是死一樣的寂靜和經久不散的血腥氣味。

    開封府外東北的劉家寺,每日誦經禮佛的僧人們被徹底趕出了廟宇,右副元帥完顏斡離不屯兵此地,作為攻打開封的駐軍大營。流水一般被送入金軍營寨的,除了從開封城中搜刮來的各種器物財帛,還有宋廷因為繳納不出金國索要的錢財,拿來抵債的女人。上至皇後、帝姬,下至伎樂、民女,任你綾羅綢緞還是荊釵布衣,都不過是龐大戰爭賠款中的一個數字而已。

    刑秉懿坐在禪房內濕冷的草垛上,雙臂環膝,頹然的注視著被寒風吹得顫顫搖動的房門,門外負責看守的士兵點起了火爐,一星半點火紅的光濺在空氣裏,又迅速的黯淡下去。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已有許久,金人用來分別關押宋廷宗室婦女的地方,說是禪房,其實隻不過是從前僧人拿來存儲柴火的柴房罷了。窗外惡雪澌澌,北風嗚咽著從殘破的窗戶縫隙裏鑽進來,她被凍得打了個寒噤,下意識的提了提領口的衣褶,茫然四顧,這些她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

    身後是和刑秉懿同一屋簷下相處四年的康王府侍妾田春羅和薑醉媚,鄆王妃朱鳳英和福金帝姬相互依偎著,縮在禪房角落裏垂淚,太妃韋氏發髻散亂,眼神木然,背靠一根斑駁的漆木柱,她的懷裏躺著十六歲的賢福帝姬,花一樣的年紀,也曾有花一樣的麵容,如今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連咳嗽聲都微不可聞了,過不了多久,她也會變成一具冷冰冰的屍體被金兵拖走吧,就像三天前她的姐姐仁福帝姬那樣。

    “保兒!……保兒!你們不要殺我的保兒!”原本側躺在草席上的田春羅再一次驚醒,冷汗淋漓,泣不成聲,她的幼女熹保因為哭鬧不止被不耐煩的金兵一刀刺死,為娘的從此夢靨不斷。她的喊聲吵醒了繈褓裏熟睡的嬰孩,薑醉媚長歎一聲,俯身抱起七個月大的女兒,解開衣裳卻想起自己早已沒有奶水可以喂孩子,她低頭注視著孩子被燒的紅撲撲的小臉,心痛如絞,她抬起再度被淚珠打濕的麵龐,和刑秉懿目光交錯,絕望的喃喃道:“邢姐姐,我們該怎麽辦……”

    昔日回蕩著佛音的大殿成了金軍尋歡作樂的場所,稍有不從,即遭屠戮。有寧死不從以身殉國的,有逢迎獻媚以求苟活的,也有心如死灰聽天由命的,刑秉懿沒有辦法回答她,她們心裏都明白,如今天已經變了,死,才是最好的解脫。

    刑秉懿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有寒鴉停在大雄寶殿飛翹的簷角,劉家寺,這裏就是劉家寺,是她與康王第一次見麵的地方,四載歲月,物是人非。

    猶記那個中秋月夜,宴席散去後,父親邢煥將她喚至花廳,指著擺了滿廳的紅絹玉璧皇家聘禮,告訴她今日丞相蔡京親自登門,為康王做媒求親,她才後知後覺,在城外上香時偶遇的趙公子,竟然是當今九皇子,康王趙構。

    父親凝視她半響,悠然歎道:“如今皇上賜婚,這門親事,爹是想推也推不得了。”

    刑秉懿一位尚未出閣的官府小姐,哪裏見過這樣的陣仗,當下是心慌意亂,不敢言語:“爹……”

    邢煥見她小女兒情態,慈愛的笑了一笑,麵上倒沒有太多攀上皇親的喜出望外:“這也是你的命啊。選秀就在明年春,不是爹誇口,以我女兒的品貌淑德,爹倒是真怕你被選入宮。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後宮佳麗過萬,他也不年輕了,多少女子在宮中蹉跎了大好春華,也難以得見聖顏。如今九皇子鍾情於你,非卿不娶,他誠意拳拳,還跟爹保證,一定好生待你,日後康王府大小事務,都由王妃決斷。”

    趙構的生母韋氏,出身不高,也不算得寵,趙構本人並非野心勃勃之人,隻願當個閑散王爺,斷斷不會卷入皇子奪位的紛爭裏去。為人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父母的,自然是希望子女夫妻和美,榮華安穩,比起碌碌年邁的皇帝,邢煥自然更樂意把女兒嫁給康王。

    邢煥讓女兒落座,飲茶後又道:“還有一件事,康王倒也坦誠,說道王府中雖無王妃,倒有兩位侍妾,是他封王後,出宮建府時父皇所賜。若是秉懿你容不下她們,他也可以給她們安身金銀,再送出府去。”

    刑秉懿明白父親的意思,康王畢竟是皇子,他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經是極為誠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不是她想如何便能如何的,況且她也沒有意中人,皇家賜婚,她若不從,這喜事就可能變成禍事,思及此處,她微微低了頭:“婚姻大事,全憑爹爹做主。”

    那一年,十六歲的刑秉懿鳳冠霞帔嫁入王府,大婚第二日,趙構攜王妃入宮覲見,皇上皇後及趙構的生母韋妃對這個絕色的兒媳婦大加讚賞,取善美之意,封其為嘉國夫人。

    汴京城都知道,康王爺對王妃是一見傾心,故而事事順著,夫妻倒也恩愛。匆匆四年,府中兩位侍妾接連為王爺生了五個女兒,偏偏隻有王妃的肚子,遲遲不見動靜。

    靖康元年,金兵第一次包圍開封,康王臨危受命,前往金營和談為質,得以全身而退。當年冬,金兵再次南侵,趙構奉皇兄欽帝趙桓之命,再度出使金營議和。

    此去凶險,前途未卜,夫妻倆依依惜別,刑秉懿一直將夫君送出開封,臨行前,她褪下了自己的一隻耳環,麵若芙蓉眼似秋波:“王爺多加保重,見此環如見妾身,妾身在這裏盼王爺早還。”

    趙構將那枚耳環收入袖裏,城外朔風蕭蕭,將她潔白氅衣吹得飛揚,他捧起刑秉懿的臉,在她眉心印了一吻:“秉懿,等我回來。”

    外頭的消息一日一變,她在府中為他擔心受怕,度日如年,到了二月,金兵攻陷開封,汴京城破。

    金太宗下詔廢趙桓為庶人,依照皇家玉牒,經內侍指認,大宋皇室被一網打盡,昔日養尊處優的宗室貴女,盡數被送入金營為奴為娼,受盡屈辱。

    整整四十天過去了,她怨的是,他真的沒有回來,她幸的是,還好他沒有回來。

    刑秉懿默默的捏緊了她偷藏起來,唯一剩下的那隻耳墜:“王爺,你千萬不要回來……”

    禪房的門忽然被人粗魯的踢開,巨大的聲響驚得房中的女人們身子都跳了一下,兩個披著鎧甲的金兵站在門口,背後是夕陽西下。

    她們不約而同的顫抖起來,因為右副元帥完顏斡離不有個習慣,每天傍晚隨機從禪房中選出一個女人,供他今夜消遣。少數侍奉的好的,尚可留在他身邊當個侍姬,稍有不滿,就在糟蹋完以後賞給下麵的軍官,兩位帝姬就是這樣被折磨死的,五天前被帶走的保福帝姬,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

    那金兵麵帶得意之色,掃視過這些宛如待宰羊羔的女子,他打開手裏那個小紙卷,大聲念出今天的倒黴人:“邢秉懿是哪個?出來!”

    十數道複雜莫測的視線齊刷刷的望向她,有人脫力一般鬆了口氣,有人唇亡齒寒感同身受,也有人形容憔悴依舊呆滯木然,距離她最近的侍妾薑醉媚絕望的拉住她的裙擺,顫著唇幾乎發不出聲音:“王妃……”

    邢秉懿回以她一個飄忽的笑容,然後慢慢的從草垛上站起了身。

    為了防止女俘傷人或者自戕,她們身上的金玉首飾早被搜刮幹淨,金人除了提供水和簡陋的食物,絕不讓她們接觸到任何銳器。刑妃依舊身著她在王府常穿的那套天青色齊胸長裙,烏黑的長發披散在繡著精致花邊的褙子上,她的臉素麵朝天,和這屋子裏任何一個女子都不同,她的眼睛裏竟還有光亮。

    那名金兵瞧得呆了半響,直到身邊的同伴率先回過神來,用刀柄戳了戳他的腰際,催促道:“你還不快點!讓元帥等久了,我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