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國南部，一個叫南海的地方，在一排排長木茅草搭建而成的馬廄中，一個花白頭發的老人正佝僂著身子清理馬槽。

    管理馬廄的小吏瞅了半響，不一會兒就提著鞭子走了過來，摸摸幹淨如新的木製深槽，再低頭看看不染半點泥垢的地麵，滿意地點點頭。

    這位老人就是剛來馬廄不久的井伯，姓孟，名明，因在宛地養牛出了名，遂得楚王賞識並分配到了南海養馬。

    孟明養牛是一等一的高手，可是養起馬來，卻也絲毫不遜色，來到馬廄也就是七天的功夫，就把這地方捯飭的像是換了個人間。

    廄苑本就髒亂差，即使他們這幫馬廄小吏天天揮著鞭子逼著奴隸們一遍又一遍的清理，依舊改變不了馬廄臭氣熏天的事實：奴隸們隻能管理馬匹的吃喝，並不能控製它們的拉撒，所以無論盯多緊，馬廄中都會出現那些讓人不愉快的排泄物。

    可是，這種一直無法得到解決的情況到了人家孟明那裏，根本不叫事兒。

    因為，他竟然把馬調教到了自己去固定場所排泄的習慣！

    人家先是將馬廄清掃得非常幹淨，隻在廄內一角堆上糞便，然後在陶罐內放入少量尿液，將馬放入廄內任其自由嗅聞，等馬聞到陶罐內的氣味後不久就會排糞排便，孟明就在這個時候調教馬匹在固定位置排泄，隻要稍有差池，他就會那小棍驅趕，經幾天調教，馬匹以後在排泄時就會尋找有糞尿的原位置，如此一來，馬廄少了些糞便與泥土的混合物，臭味也就消散許多。

    此法一經試驗成功，就開始在整個馬廄火速推廣，到了現在，基本上每隻馬都會‘主動上廁所’了。

    孟明說，病從口入，不光人是這樣，馬匹也是如此。因此孟明主持將馬廄的衛生改善完成後，就開始著手清理木製馬槽了。

    這是一個心細如絲的奴隸，完全用不著他來監督。想到這裏，小吏搖了搖頭，幹得再好又能怎樣？還不是一個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

    奴隸？是的，這位被一群奴隸尊稱為井伯的人本身也是一個低賤的奴隸，隻不過這個奴隸有些特別，因為一般的奴隸有名無姓，而這個奴隸是有名有姓的！

    “阿父！”

    一聲清亮的童音傳來，惹得小吏忍不住皺眉，當即喝道，“小兒，馬場重地，閑雜人等不得來此！”

    這個名叫軒的孩子已經不是一次兩次往這邊跑了，自從兩年前他父親過世後，每到飯點，軒一準前來報道。

    當然，夥食基本上都是軒父親的工友一人一口勻給他的，馬廄從來不會慈善到無故去養一個外人，不過即便是這樣，也是違規，要不是廄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孩子怕是連這口飯也是吃不上的。

    人心皆肉長，說到底，軒的父親是因故死在馬廄裏的。許是廄長懂了惻隱之心，才默許了這樁眼皮子底下發生的事情。

    其實在馬場工作的，不僅有奴隸，還有那些被收了田的庶民。楚王下令圈地養馬，被圈了地的庶民沒了生活保障，隻能依附於馬場生活，軒的父親就是這樣來到馬廄的。兩年前在馬廄清理糞便的時候因為不小心從後麵驚到了站著睡覺的馬，被馬蹄直接踢翻，後來不治身亡，軒也就成了孤兒。

    看著正往這邊風風火火跑來的蓬頭垢麵小童，小吏眉頭一擰，怒意也上來了三分，遍觀整個馬場，還沒有哪個不要命的敢那他的話當耳旁風！

    長鞭一甩，鞭聲劃破天空響亮刺耳，驚得馬匹一陣騷動。

    這天下，沒有鞭子治服不了的奴隸和庶民！

    “吏長息怒！”馬廄中埋頭苦幹的孟明聞聲慌忙出來勸解，“小兒年幼不通世故，還望吏長寬宏大量不予計較。”說完往小吏手中塞了幾枚銅幣。

    小吏橫了唐軒一眼，不動聲色地把銅幣放入衣袖，揚起鞭子對準唐軒，“再敢喧嘩，吾定不饒你！”

    要不是廄長私下安排不得為難孟明，還要留他幾分薄麵，這小子早就實實在在吃了一頓鞭子了。

    唐軒衝著仰首挺胸遠去的小吏背影冷哼一聲，“狗仗人勢的東西...”

    孟明見狀直接上前捂住了他的嘴，硬生生把他後麵的話憋進了肚子裏。

    “休得胡言亂語！小老兒與你說過多次，禍從口出！禍從口出！你怎麽就記不住呢？”

    唐軒吐了吐舌頭，搖著孟明的胳膊笑道，“小兒怎能記不住？阿父盡管放心，我料定他聽不到才說的。”

    “軒兒以後還是不要叫小老兒阿父的好，”孟明眼神一暗，頗有些傷情，“吾乃奴身，頭發蒼白如艾，還能苟活多久？你不一樣，你是自由之身，他日學有所成還可以周遊列國，尋一良主侍奉終身，此乃君子所為，怎可認奴作父自降身份？”

    “阿父說的哪裏話？阿父待軒如親生，在軒兒看來，阿父就是軒兒的親生父親，軒兒才不管阿父的身份是不是奴，阿父就是阿父，軒兒認定的事情誰也改變不了！”

    其實兩人在孟明來到馬場的第一天就已經結了緣：那天中午他看到一個麵黃肌瘦的孩子蹲在馬廄一角，正用手抓著旁人施舍的食物慢慢咀嚼，聯想到自己當年淪落街頭行乞的場景，又想到家中尚未長大的孩子，老人心頭不禁一酸，索性把自己的飯碗裏的食物讓全部給了唐軒。

    那時唐軒剛從恐慌中平靜下來，捂著饑腸轆轆的肚子鬼使神差地拿了隻碗來到馬廄一角蹲下，等到陸續有人撥給他一兩口小米時，他才慢慢拾起原主的零星記憶：四歲那年父親去世後，他就是這麽活下來的！

    這個孩子跟自己一樣，也有一個心酸的童年，就在自己沉浸在過往的不幸中時，一雙枯瘦如柴的手伸到了他麵前，然後慢慢的將碗裏的食物盡數倒進他的飯碗！

    唐軒一驚，反射性地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慈祥的麵孔！

    “阿父...”唐軒囁嚅著，喊出了一個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稱呼！

    話音一落，兩人都是一怔。

    “此子可憐呐！怕是錯把井伯認作自己的生父了。”旁邊了解狀況的人輕歎一聲，引得眾人紛紛應和。

    “阿父！”唐軒流著淚，又叫了一聲。

    眾人唏噓不已，都將目光投向了僵在一邊的孟明身上。

    迎向眾人的眼光，孟明有些驚慌失措，一邊擺手一邊後退，“小兒莫要亂叫，吾乃奴身，當不了你阿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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