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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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初現,福寧殿無論內外,卻都極為安靜。

    靜謐間,殿中正廳內有些許燭光由鏤空的窗欞點點漏出,與微灑的朝光交織。

    交錯的微光裏,廊下有四個值夜的小黃門,均恭恭敬敬地站著。

    殿外,台階下方,由右側遊廊走來一行人。為首的是個大太監,身著紫衣,麵容較年輕。他的身後是兩列宮女,手持盆、壺等物。

    他們步履不急不緩,落腳起腳皆無聲,似已與靜謐渾然一體。

    大太監繞至台階處,正欲抬腳。

    “福大官。”左側有人喚他,聲音雖低,卻打破了原本的平靜。

    他側身望去,見到左側遊廊而來的人,也是個大太監,與他一樣身著紫衣,卻比他年長許多。嚴格說來,此人是福寧殿內品級最高的太監,身上還有“都都知”的五品入內省官位,名叫劉顯。

    福祿立刻行禮:“劉大官。”

    劉顯略胖,麵上肉多,偏又愛笑,說起話來,臉上的肉也在抖,他笑嗬嗬地說道:“不敢當不敢當,福大官可是陛下跟前伺候的人。”

    福祿微笑,並未應他。

    劉顯隻好再問:“陛下今日怎的這麽早便要起身?”

    “近來天熱,陛下不太好睡,昨日便吩咐小的,今日早些來伺候他起身。”福祿慢條斯理地這般說。

    劉顯實在還想再問,他覥著臉正要再開口,福祿卻跟沒瞧見他臉色似的,再朝他行了一禮,直接轉身往殿內而去。他身後的宮女行走有序,劉顯擋了她們的道,隻好往後退了退,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推門入殿。

    值夜的小黃門也隨著他們一起走進殿中,殿外的院中頓時隻剩劉顯一人。

    劉顯這才收起笑容,“呸”了一句,這福祿不就仗著他是近身伺候陛下的?他要不是安定郡王府的人,要不是打小就伺候過陛下,如今的福寧殿哪有這小子的事?!

    隻可惜,殿門大開,他劉顯卻不敢進去,他隻能站在院中暗地裏不忿。

    他心中再不平,再氣,也隻能忍著。他也有要事要去做。今日是大朝會。太後指著這個機會去文德殿露臉呢,他要是沒能攔住陛下,太後非要他好看。他肯定是不敢真去攔陛下的,況且陛下隻愛用福祿那小子,他連門都進不得。

    但他一定得將陛下早起的事告訴太後,屆時陛下若真去了大慶殿,眾人轉而也去大慶殿,落了太後麵子,那也與他無關,他反正是已上報。

    道理雖是這般,可要他劉顯說,太後跟陛下爭個什麽勁呢?難不成,這天下還真能跟著太後娘娘姓孫?太後這些年來臨朝聽政,過把癮,差不多也就得了,天下終究是姓趙的。

    這不,一眨眼,陛下年已十六,朝內朝外都盼著陛下親政呢。

    太後爭得這次的大朝會又能如何?朝政遲早要交還到陛下手裏頭!陛下身子再弱,隻要他在,那個位子隻能是他的。沒瞧見,折騰了六年下來,太後還是連大慶殿都去不得嗎?

    能夠坐在大慶殿中接受眾人朝拜的,隻能是陛下。

    這便是祖宗留下的規矩。

    隻可惜他一個太監都能明白的事兒,太後娘娘卻不明白。但他也隻能為太後所用,先帝還在時,多虧了太後的提攜,他才能發達。如今也是多虧了太後,他才撈著一個五品都都知。雖說福寧殿上下都不愛搭理他,但也沒人敢當麵給他臉色看。沒瞧見就在剛剛,福祿都隻能笑著朝他行禮。

    總歸他是把該做的事都做了,回頭陛下親政,他去賣個好,陛下也能重用他。陛下一向淳厚,明知他是太後的人,除了禁止他進正殿,也未處罰過他。

    他們陛下就是性子太好。

    這般一想,劉顯心裏又舒坦起來,不再眼熱福祿。他“哼”了聲,回頭令他的徒弟去寶慈殿給太後娘娘通風報信。

    趙琮卻是已經醒來許久。

    但內室離殿外太遠,他自然是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不知福祿與劉顯那番對話的,他隻聽到了幔帳外的腳步聲。

    “福祿。”他喚了一聲。

    福祿立即輕聲回道:“陛下醒了?現在可要起身?”

    “起。”

    福祿應“是”,宮女撥開明黃色的簾子,他走至床前,親手去撩開床前的幔帳。福祿輕手輕腳地將幔帳掛至白玉鉤上,兩邊的幔帳均掛好後,他微笑著彎腰看向床上:“小的服侍陛下起身。”

    此刻的福祿,麵上的笑容不再是與劉顯周旋的笑容,而是帶上了十分的真心,他身後的宮女皆這般。

    在突然而至的目光與燭光籠罩下,趙琮閉了閉眼,才又睜開雙眼,適應了突現的光。他還躺在床上,側臉朝福祿與宮女們也是緩緩一笑。

    那笑容比製成掛鉤的白玉還要細膩溫和。

    宮女們低頭,緋紅悄悄爬上她們的脖頸與耳垂。

    福祿心中也不由再次感慨。

    陛下落地便是由他伺候的,那時陛下還小,大事小事均有乳娘、丫鬟來做,說是他來伺候,其實也做不了什麽。他是王妃與王爺親自選來陪著陛下的,隻等陛下再大幾歲,他便能陪著陛下玩耍。

    哪料到陛下長到三歲時,被無子的先帝接進了宮中,府裏頭一個下人沒讓帶,先帝防著他們呢。那些歲月,王妃與王爺是多麽的難熬。即便是他,一個小太監,也暗暗落了幾滴淚。

    王妃再生下郡主後,沒熬住,終究是去了。待陛下被冊封為皇子那年,遼兵來犯,先帝病危,王爺代先帝親征,命喪戰事當中。臨終前,王爺留下唯一的話便是讓他進宮來繼續服侍陛下。

    他再次見到陛下,以為陛下早就把他忘了。

    卻不料陛下放下書,回身看了他一眼,問道:“你是不是叫福祿的?”

    福祿沒成想到,陛下竟然還記得他,當時就跪撲到地上大哭起來。

    他哭七零八落的安定郡王府,更哭宮中不知命運到底如何的可憐的陛下。

    陛下倒好,放下書,笑道:“你哭什麽?看到我太高興?喜極而泣?”他身邊的兩個女官皆麵容肅穆,緊盯著福祿看。

    福祿立刻伸手抹眼淚,點頭道:“小的見到大皇子太過高興,小的有錯,小的有罪。”

    陛下卻直接站了起來,走到他麵前,輕鬆道:“起來吧,不怪你。”

    福祿抬頭,看到陛下衝他笑。

    他當時既心酸,又心喜。

    宮中日子到底如何,由那兩個女官的眼神便能窺見一斑,本該平安喜樂長大的陛下,那麽早便要在宮中過這樣的日子。但好在,他福祿進來了,他一定好好伺候陛下。

    那之後,大概過了一旬,先帝過世,陛下登基。

    距今已有六年,福祿卻還能記得陛下當初的笑容,與幼年時一樣。

    這些年來,無論境況如何,陛下的笑容更是從未變過。

    而他們王妃生於江南望族,長得娟秀端莊,陛下生得像王妃,從小便靈秀可愛。東京城裏,宗室貴族,哪家夫人不誇他們陛下生得好?當年陛下的洗三禮時,家中來觀禮的人差點兒把門檻都給踩扁了。

    自從陛下入宮後,不說他這樣的小太監,王妃一年也難得見到陛下一回。

    長大後的陛下比小時候更靈秀,宮中再險惡,到底吃喝不愁,又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地方,將他們陛下養得也唯有更金貴的。

    如今陛下年已十六,男子雖不屑論己容貌,但他們陛下這幅相貌,他福祿每每看到,均覺自豪。他也能拍拍胸口說,全天下,沒人比得上他們陛下的。他們陛下的文采,那更不用多說。再者,他們陛下是天子,本就是天下獨一份。

    唯有一點,陛下身子不太好,娘胎裏帶出來的體弱。

    但他福祿既然進了這宮來,既然王爺臨終托了他話,他定然要替陛下擋過一切,也定要護住陛

    (本章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下那從未變過的笑容。無論這宮中多麽險惡,無論孫太後之流有多少狼子野心。

    趙琮見床前一個兩個地,突然均不說話了,他好笑道:“怎的沒人來扶朕起身?”

    福祿與宮女一起回神。福祿麵露些微困窘,他向來嚴格要求自身,自他入王府起,哪怕進宮,也已許久未犯過這般的錯誤。但他總覺得今日,與往常的日子都不一樣,似有大事要發生一般。

    趙琮自己撐床坐了起來,宮女上前要去扶他,他擺擺手,坐至床邊。

    福祿自知有錯,想要跪下來。

    趙琮站起來,揮手道:“得啦,跪來跪去累不累?”他踩在床榻上,懶懶張開雙臂,任宮女為他穿衣。他看了眼福祿。福祿是個很能幹的人,除了當年進宮那一日,他從未見過福祿出神的模樣,他不禁也有些好奇,索性問道,“想些什麽,竟然出神?”

    福祿瞄了宮女一眼。

    趙琮麵上再露笑意,又問:“染陶呢?”

    染陶是他的貼身女官,往常,她是與福祿一起來伺候他起身的。說來可悲,也可笑。宮中,他還能信一信的,唯有這兩人。

    福祿回道:“南地有櫻桃送進宮來,染陶說陛下愛吃她做的白玉櫻桃,早早便去了膳房。”

    趙琮點頭,他身上的衣服也已穿好,朱色圓領常服。兩位宮女正跪在地上,為他整理繡有祥雲紋的腰帶,並往上戴玉佩。均穿戴好後,兩位宮女低頭往後退去,乖巧地退出了寢室。

    “怎麽?有話要單獨與朕說?”趙琮走至高椅前坐下,漫不經心地問道。

    福祿用長柄小金勺從琉璃瓶中勾出花蜜,調進溫水中,奉到趙琮麵前。趙琮的身子不好,夏日裏頭,晨醒後嗓子易幹,易咳嗽。染陶帶小宮女們做了這荔枝蜜來,每早兌水喝一盅。

    趙琮玩笑道:“倒是第一次吃福祿調的蜜水。”

    福祿不經意抬頭,看到陛下言笑晏晏,一副萬事不曉的淳厚模樣,突然便不忍將餘下的話說出口。但不說也得說,他彎腰,望著趙琮的膝蓋,輕聲道:“小的來前,殿外遇到了劉顯。”

    “哦?”趙琮喝了幾口花蜜水,笑著說,“他說了些什麽?”

    “他問小的,陛下為何這麽早便起。”

    趙琮依然不慌不忙:“劉顯還是那副樣子嘛。”蠢得連裝相都不會。

    “陛下。”福祿卻是有些急。

    “嗯?”趙琮又喝了口甜水。

    福祿急得直接跪了下來:“陛下,今日是五月初一,舉辦大朝會的日子。元月裏頭的大朝會,京裏驟降大雪,遼與西夏均未有使官前來。陛下未去參加便也罷,況且年初陛下的身子也有不適,無法在殿中久坐。但此次,他們可都來了。就連南蠻處,五姓番的使臣們也早早便趕到了京中。”

    趙琮點頭。

    “陛下。”福祿見趙琮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再磕了個頭,聲音中滿是急切,“劉顯定然已經令他的徒弟去寶慈殿通風報信,太後也定然會派人來阻了您。您已經十六了!您登基初,燕國公請孫太後臨朝聽政,多人反對時,她親口言明,待陛下十六,將歸還朝政於您。您的萬壽也將到來,太後那邊卻一字不發,您不能再由太後那般哄騙下去!她雖照拂您長大,心思卻並不純粹啊!”

    福祿一氣說完,他也知,這番話不該他說,換作任何一個帝王,這話剛起頭便要掉腦袋。但陛下是他打小就伺候的,也是安定郡王府,更是天下的未來。陛下性子太過淳厚,生性不愛爭,所有人都哄著他,尤其孫太後!他再不說,還有誰能說?他再不說,陛下哪天非得被那些人給吃了!

    他拚了這條小命,拚著引得陛下不快,也得說。

    他說完便跪伏在地。

    作者有話要說:  七夕開文啦,祝大家節日快樂。

    有情人終成眷屬,大家是,文中的他們也是。

    這次,每天早晨8:28:28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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