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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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既無意表露真實身份, 蕭棠也不點破。待他進屋後,也未抬頭, 隻是恭敬地斂著雙目,聽林先生道:“七郎君, 這位便是蕭棠,蕭郎君。”
說罷,蕭棠跟著林先生一同行了個揖禮。
隨後便響起一道溫潤而又平和的聲音:“林先生與蕭郎君無須多禮。”
蕭棠這才抬起頭,往首座看了眼。
趙琮出宮來隻穿了常服,連紅色都未上身,隻著一件霜色衫袍。頭上也未戴冠,唯在發髻中插了一根玉簪。清清淡淡的衣服, 更是清清淡淡的一個人, 坐在首座上卻不容小覷。
蕭棠的確是聰明人,但他初時徘徊在郡主府外,卻當真不是為了借機靠近陛下。由他當年不願接受染陶家的資助便可得知,此人頗有一股傲氣, 雖有些迂腐, 卻也令他這些年來成長許多。他最終沒去敲郡主府的門,倒不是因膽小,還是怕因此被貴人們以為他心思不純。
聰明人自然膽大,況且孫太後說得雖好聽,他卻是不信的。他是很有些才學的讀書人,這是盤纏不夠,否則今歲的春闈, 他也已考中。他可不以為孫太後真如她所說那般,官家明明便是被孫太後所壓製,連親政都難。
因而,他其實也並未對當今陛下抱太多的希望,畢竟若是真有本事的皇帝,哪能這般被壓製?甚至,他擔心陛下將來被孫太後所害,連累染陶。
但此刻,他一見到陛下本人,便知道他往日裏的想法是有多可笑。
這是在宮外,又是見他想要收到麾下的人,趙琮自然沒裝。
他見蕭棠打量得差不多,看了林先生一眼,林先生再行一禮便退下去。
趙琮笑著輕聲放下手中的茶盞,手掌伸向右側的高椅:“蕭郎君請坐。”
“多謝七郎君。”蕭棠倒不扭捏,謝過便已坐下。
趙琮就喜歡這種爽快的人,倒也不再繞彎子,直接便問:“不知蕭郎君如今年齡幾何?”
“學生今年二十有七。”
“據林先生所言,蕭郎君是去歲江寧府解試的第二名?”
“是。”
趙琮笑問:“蕭郎君為何拖至二十六歲才去考那解試?”
蕭棠苦笑:“不瞞七郎君,學生家貧,父母過世後,宅子抵押出去不說,家中還有些許欠款。學生不願放棄讀書,但書貴、紙貴,學生平日接些寫字的活計賺取銀錢,用以買書,另要還清欠款,拖至去年才得以參考。”
“自大宋建國以來,十八位狀元,其中有十位均是來自江寧府。蕭郎君初次參考,便考至江寧府第二名,可見蕭郎君的才學。”
蕭棠站起來,拱了拱手:“學生愧不敢當。”
“坐下說話便是。”趙琮往下壓壓手,又問,“蕭郎君讀書是為了什麽?”
蕭棠毫不猶豫:“幼時讀書是為了明事理,為了父母的期望。”
“那如今呢?”
“如今依然為了明事理。”
趙琮剛要覺得他假,有些失望。
蕭棠又道:“但更為了當官,當上那大官。”
趙琮眼中泛上笑意,這話才有意思,他示意蕭棠繼續說。
蕭棠坐得筆直,看著他道:“明事理,才能成大事,學生也才能日日反省,日日督促,才真正有可能去當官,當大官。當官為父母的期望,為振興家族。當大官為了學生自身的抱負與理想,更為大宋的將來。學生乃一介俗人,無法不念及父母,無法脫離家族,也想為族人爭光,光宗耀祖。但學生身為男兒,身為讀書人,從小讀遍史書,觀前朝曆史交替,心中有百般感慨,也有千般想法,卻不得施展。唯有當官,當大官,學生才能為大宋的子民做些實事,也才能真正投身至這交替的曆史長河當中。”
趙琮點頭,蕭棠這番話說得他很滿意。
不管蕭棠是真心這般想,還是刻意討好他,但能說出這些話來,就可得知他的確有這想法。這也是趙琮真正想用的人,太無私的人與太自私的人一樣虛偽,唯有這分得清自己所需、天下所需的人,才是得用之人。
“蕭郎君是有大抱負的人,那依你所見,要做些什麽,才算是真正為大宋子民做實事?”
“這”蕭棠抬眼看他。
“但說無妨。”
蕭棠仔細地看了眼趙琮,雖是初次見麵,他便察覺陛下並不如傳聞中那般好糊弄。但此時陛下看向他的眼神,實在不像是一位年僅十六歲的郎君。
正是這樣一位郎君,竟然成了一位世人皆知懦弱而病弱,不得親政的官家。
宮中果然是個妙極的地方,蕭棠暗想。
但便要是這樣的陛下,才能引起追隨之心,無人喜愛擁護一個庸者。
“學生乃歙州人,進京時,一路步行。途經蘇州、揚州、徐州、海州等州府,由南至北,確有些許發現。”
“請說。”
趙琮這個“請”字令蕭棠受寵若驚,那首座坐著的可是皇帝,竟會對他這般說話,他不由又坐得更直,並恭敬道:“七郎君,太|祖建國後,曾勸諭江南多種麥、豆、黍等物,江北則多種水稻。太|祖時期,官府也曾特地開辟耕田在江北試種水稻。學生不才,翻閱過時人筆記與邸報,當時的確開辟了不少耕田,據聞曾達至一萬多傾。學生是江南人士,親眼所見江南的麥、豆等物多有種植,且收成不錯。
但學生是頭一回來北方,初進徐州便發現,當地耕田少見水稻。學生不信,又相繼去了海州與密州,卻發現這兩處尚不如徐州。直到學生進入京東西路,離開封府愈來愈近,才見著水稻的蹤跡。這與筆記、邸報上所記載的,完全不符。而開國至今尚不足百年。”
蕭棠說到此處,再看他一眼。
趙琮點頭。
“學生以為,要為大宋子民做實事,首先便要讓子民有食物可吃,讓子民們賴以生存的土地能產出糧食來。而學生這一路來,親眼所見,許多州府遠不如江寧府,也不如開封府,學生見多了連飯都吃不上的人。一時吃不上飯,興許尚無礙。若是長久吃不上飯,七郎君以為會如何?”
趙琮笑:“民間自有能人,真到了那一日,推出個首領一同打上東京城,也不是不可。京中的禁軍也好,地方上的駐軍、廂軍也好,長久不練兵,都是沒用的。大不了拚個你死我亡。”
這種事曆史上多了去了。
蕭棠一聽這話,嚇得立即跪到了地上,他雖是這個意思,卻沒料到陛下說得這樣直接,他怕惹惱陛下。
趙琮卻沒急著叫他起身,反倒拿起茶盞喝了口茶,再望著他溫聲道:“蕭郎君,你確是有些才幹的。想必,你一路來京的途中,還見到了更多的風景吧?唉,有話道:‘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朕倒是真的羨慕你,可以暢快地行這一路。”
趙琮不再遮掩身份,蕭棠磕了個頭:“學生蕭棠,見過陛下。”
“起來吧,你本就早已看出朕的身份。”
“陛下”
“你是聰明人,朕愛跟聰明人講話,你起身吧。”
“謝過陛下。”
趙琮也不再多說,直接道:“朕將親政,明年將開恩科,蕭郎君好生準備。朕在集英殿中等你,等你與朕說更多的風景。”
“陛下!”蕭棠猛抬頭。
“此外。”
蕭棠認真聽著。
“讀書、當官到底為了什麽,你是否還漏了一個緣由。”
蕭棠的確是聰明人,他的臉頰與耳朵漸紅,再度跪趴到地上。
“朕的女官,可不是誰都能娶的。”
蕭棠吸了一口氣,鄭重道:“學生明白。”
趙琮將茶盞放到桌上,聲音清脆,廳外的林先生走進來。
“送蕭郎君出府。”
“是。”
蕭棠再給趙琮磕了個頭,從地上站起來,也不多言,行一揖禮,轉身隨林先生走出正廳。
人都走了,趙琮歎了口氣。
何時他也能走出去看看這片屬於他的江山。
他也想去蘇州,去海州,去每一個州府。
晨時從宮中出來時,趙琮精神頗好。
但這一天到底多勞累,尤其坐馬車最為累,又與多人說話,蕭棠走後,他無須再撐,便有些脫力,坐在高椅上也懶得再動。他閉眼算著時間,計算著何時把孫太後搞下去最合適,合適到孫太後隻能乖乖交出禦寶。
林先生送走蕭棠,又靜悄悄地走進來。
“陛下。”
趙琮睜眼:“蕭郎君走了?”
“是。”
“朕聽郡主說,你想接濟他,被郡主攔了。”
“是,蕭郎君過得實在有些拮據。”
“林先生很不必這般。蕭棠此人,心誌極高,卻難得願意腳踏實地。若是給他銀錢,才是侮辱他。你若真接濟他,他反倒不自在。心有大誌向的人,哪會在意一時的拮據。”
“陛下說得是。”
“行了,去後院叫郡主他們,朕這就打算回宮。”
“是。”林先生行禮,匆匆往外而去。
趙琮麵上已是很明顯的疲累,原本還想再多留他一會兒的趙宗寧,也立即要他回宮。
“哥哥快回去!往後來我府裏的時候多著呢!哥哥快回去歇息!”
趙琮笑了笑,也不再撐:“哥哥回去了,實在有些累。”
趙宗寧皺眉:“宮中禦醫怎的這般沒用,總也治不好哥哥的病!”這樣直接的話,也就她敢說。
“是朕身子弱,與禦醫無關。”
趙宗寧有些難過:“妹妹定會幫哥哥尋得神醫。”
趙琮笑:“神醫都是幌子。”他起身,右腳有些軟,差點沒站穩,身邊立即有人扶住了他。
他低頭一看,又是趙十一這個小朋友。他笑著摸了摸趙十一的頭,已無精神逗他,從他手中抽出手腕,扶住了染陶伸來的手,一行人往外走去。
趙宗寧親自將他扶上馬車,一坐進寬敞的馬車,他便靠到了馬車內的榻上。染陶將絲毯給他蓋好,滿臉的心疼。
趙宗寧看著更不好受,趙琮睜眼看她:“瞧你這委屈的樣子,如今哥哥已是好了許多。前幾年,朕連坐都不能久坐呢。今日到底因坐了太久馬車的緣故,不必擔憂。”
“哥哥”
“乖,下去吧,哥哥要回宮了。”
趙宗寧眼中已被眼淚盈滿,她伸手抱了抱趙琮放在被外的胳膊,才轉身走下馬車。
茶喜在勸不願上馬車的趙十一:“小郎君,陛下都上了車,咱們也上去吧?”
趙十一覺得趙琮很奇怪,往常趙琮不放過任何一個逗他的機會,方才居然一點也沒逗。況且方才趙琮的麵色也太過難看了,他與那蕭棠到底說了些什麽?隻不過說了些話,怎麽就累到這般地步?
趙琮的身子當真已經弱成這般?
這一世,趙琮的身子,還能撐到他十六歲生辰那日嗎?
突然之間,有那麽一點難以言明的慌張從趙十一的心中升起。(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