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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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已六年未曾見光。

    七月十九, 趙琮坐在鏡前,染陶鄭重地親手為他戴上朝冠。

    趙琮望著鏡中的自己, 登基六年來,他再一次穿上了這身衣裳, 並要穿著這一身去見各國使官。

    他無一絲的不適,也並無緊張之意,甚至連興奮也無。

    他挺平靜的。

    畢竟,這隻不過是一個姍姍來遲的新開始罷了。

    原本就是該他的。

    趙琮對著鏡中的自己露出微笑,他起身,往外走去。

    染陶心中忽然便一定,她不好跟去前殿, 將趙琮送至福寧殿門口便停下了腳步。

    趙琮寬待下人, 宮中宮女、太監,除非犯了錯,才要對他下跪,其餘時候, 趙琮很少要他們下跪。

    此刻, 染陶跪在地上,行了個大禮,鄭重道:“唯祝陛下今日之後,便事事如意。”

    趙琮回身,正要笑,卻瞄到遠處遊廊中一個天青色的身影一閃而過。

    常穿天青色衣裳的,隻有趙十一。

    但他已來不及將趙十一叫來跟前說話, 他低頭對染陶道:“起來吧,此時天涼,小心傷了身子。”

    染陶再磕了一個頭,才立了起來,她滿眼都是期冀。

    趙琮再朝她一笑,而遊廊中再無天青色的身影。他轉身,帶著大小太監、侍衛,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往紫宸殿行去。

    染陶知曉小郎君要去紫宸殿看使官,但她許久未見他們出門,她奇怪地走往側殿。隻見常發呆的小郎君,又坐在遊廊的長凳上頭發呆。

    “染陶姐姐。”茶喜見她過來,行禮。

    “怎的不帶小郎君去前頭瞧使官去?”

    “小郎君坐在這處不願動呢。”

    前輩子跟那些國家的人連仗都打過,殺都不知殺了多少,又有什麽好瞧的?但趙琮是好心,趙十一便有些猶豫。他坐在長凳上,背靠遊廊中的柱子,卻想到方才遠遠見到的趙琮。

    趙琮一身朝服,穿起來居然也挺有模有樣。

    他上輩子匆匆接過禦寶,處理政事,還未來得及行登基禮便死了,他從未穿過那一身。

    “小郎君?”染陶叫了他一聲。

    他才慢條斯理地站了起來,帶上吉祥同去前殿。

    趙琮去得較早,使官尚未來齊,況且人數較多,他們也正在殿中排位子。

    他便在側殿中見錢商與蔡雍。

    說起來也挺有趣,他作為大宋皇帝,在紫宸殿zhong te別召見使官,看起來很風光。但實際殿中,除了使官與他殿中的太監、他的親衛,滿朝官員,隻來了錢商與蔡雍。

    其他官員,大部分是孫太後的人,小部分是牆頭草,不敢來,他也懶得叫。

    還有部分官員,不夠資格進紫宸殿。

    趙琮倒沒覺得心酸,隻覺得好笑。怕是所有人都和孫太後一樣,以為給他一個紫宸殿,再給些使官。戲台子搭好了,人員也派來了,就等著瞧他熱鬧,私底下應該都在等著好戲。

    可他的戲可不是那麽好看的,除非他自願演。

    否則誰都別想看他的戲,隻能他看別人的戲。

    蔡雍與錢商年齡相仿,卻不似錢商生得溫文儒雅。蔡雍是個文官,名字也溫和,實際長得很高大,膚色偏黑,跟武將似的。

    他聲音洪亮,見著趙琮便跪下行禮。

    趙琮也沒料到判禮部事竟然是這副相貌,前幾日蔡雍在紫宸殿帶人布置時,福祿日日都來瞧,說了好幾回蔡雍行事十分妥帖,是個很細致的人。此刻見他長成這副模樣,想來是個粗中有細的人。

    蔡雍的家世也並不差,又與武安侯府、魏郡王府是姻親關係,不該為官這麽多年,依然隻是個判禮部事。

    趙琮叫他起身,與他說了些話,才明白為何他為官多年,始終隻是個判禮部事。此人行事、說話都過分剛直,又能討好得了誰?先帝與孫太後均是真貴族出身,向來喜歡嘴甜之人,也喜歡相貌好的人,這等不會討好他們的人,自然不愛用。

    其實蔡雍當真是有些本事的,當年科舉,也是二甲前幾名。

    趙琮沒有先帝與孫太後那樣的貴族架子,他反倒喜歡蔡雍這種直來直往的性子,成日裏綿裏藏刀地說話,累不累?

    雖然隻來了兩位官員,但都是得用的,趙琮很高興,笑眯眯地一直與他們二人說話。錢商算是他的半個嶽父,自然是全心全意地輔佐他。蔡雍這種性格的人,趙琮最會哄,哄到後頭,趙琮說了個趣事,蔡雍也跟著笑了起來,笑聲十分洪亮。

    恰好此時,福祿來報:“陛下,各國使官已全部入殿。”

    趙琮點頭,對錢商與蔡雍道:“二位大人也請去殿中罷,朕稍後便到。”

    錢商與蔡雍共應“是”,轉身先往正殿而去。

    趙琮起身,福祿又為他整了整朝服,他抬腳正要走,又停下腳步問:“小郎君來了沒?”

    “尚未。”

    “你跟外頭的小太監說一聲,小郎君來了,便在此處休息。待朕見完使官,一同回福寧殿。”

    “是。”

    趙琮這才放心地去了正殿。

    正殿在側殿的東側,趙琮恰好迎著朝陽行走,他步履閑適,抬頭看了眼東方的朝霞,心道,便從這一刻開始罷。

    而暗了六年的紫宸殿,終於再度照進了清晨的陽光。

    趙十一到側殿時,福祿交代的小太監殷勤地趕緊跑到他跟前,行禮道:“小郎君!陛下臨去正殿前交代小的在此處等您呢!”

    趙十一朝他點點頭,往殿中走去。

    小太監是在前殿做事的,對這位魏郡王府的小郎君並不熟,但知道陛下寵他寵得很,更知道他是個傻子。此刻心中卻想,傻是傻,氣勢倒是挺足!不愧是養在福寧殿中的!

    小太監索性更殷勤,笑著道:“小郎君,您先坐下喝杯茶。待會兒小的便帶您去瞧,哎喲!那些外國使官啊,穿的衣裳可真是五花八門,戴著金冠的啊,那是遼國與西夏的使官!隻是遼國的使官穿紫衣,與咱們的衣裳十分相像呢!西夏國穿的是紅色窄袍,小郎君待會兒看仔細了喲,他們的金冠其實也不同,高麗”小太監話多得很,一串串地直往外蹦,邊說,他還邊給趙十一倒茶、拿墊子,一絲錯處都沒有。

    他說得正起勁,突然從正殿中傳來一陣如山呼般的“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太監怔住。

    趙十一也怔住。

    這種感覺很奇妙。

    應該誰都沒能想到,有人會心甘情願地高呼出這樣的聲音。

    趙十一甚至懷疑,那些國家的使官是否已事先彼此打好招呼,要這樣表現一場。否則,大多數情況下,那些使官寧願行禮,也不願喊得這般震撼。

    他們撐足了小皇帝的麵子,便是打了孫太後的臉。

    打了孫太後的臉,孫太後又能對使官如何?孫太後是典型的守舊派,不敢打仗,不敢革新。她隻能把丟掉的麵子算到趙琮身上。

    使官們隻想挑撥孫太後與趙琮。

    孫太後若是個聰明的,便不會上當,反而更該對趙琮好,將趙琮騙得越發聽話。

    趙琮若是個聰明的,就該好好利用一番這些使官,再把孫太後給踢下去。

    隻可惜,這兩個都不聰明。

    趙十一頓時不想再待下去,實在沒意思,他起身便要回去。

    小太監回神:“小郎君!您不看了?”

    趙十一未搭理他,直接往殿外走去。

    吉祥行禮道:“這位閣長,小郎君怕是身子有些許不適,小的這便陪同小郎君回福寧殿。多謝閣長方才的一番介紹。”

    “哎喲!不妨事,小郎君既不舒坦,你就趕緊回吧!”

    吉祥再彎了彎腰,追著趙十一走了。

    方才的小太監又看了眼正殿的方向。

    他恰好是六年前來前殿當差的,也恰好趕上了陛下的登基大典。

    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山呼“萬歲”的聲音也不過如此。

    小太監暗笑,他可不傻,同屋的都去討好寶慈殿的人,就他按兵不動。他也總算是熬出了頭,往後陛下來前殿的日子多了去了,他的好前程也要來嘍!

    紫宸殿那幾聲“萬歲”喊得整座皇宮的人似乎都能聽到,畢竟皇宮太小。

    孫太後雖不把趙琮看在眼裏,也不把那個判禮部事當做一回事。但趙琮去見使官,她到底心中不平。

    她早起便有些心神不寧,待聽到那陣隱隱約約的“萬歲”時,她手中的筆直接落在了桌上,弄髒了手邊的奏章。

    “娘娘!”王姑姑將出神的她喚回來。

    “姑姑。”

    王姑姑並未上前幫她收拾書桌,而是問她:“娘娘,您還要猶豫嗎?”

    寶慈殿能聽到,雪琉閣與嫣明閣自然更能聽到。

    錢月默正坐在廳中看各國送來的禮品。

    因趙琮的四位妃嬪昨日恰好行冊封禮,今日入宮時,各國的使官均派人來送了賀禮。

    錢月默還不至於巴巴地指望這些,便是寶寧郡主送的那套頭麵,她驚歎過一回,也不過令飄書收進自家妝奩中而已。

    她到底是淑妃,各國送來的禮品很多,她看了看,並無太大興致。

    正是她將要轉身時,聽到了前殿傳來的“萬歲”聲,她頓住身子。

    飄書見狀,將其他人都遣了出去,回身輕聲道:“娘子,陛下今日見過使官,就不同了。”

    錢月默低頭:“我知道,父親也這般說。”

    “娘子初入宮便是淑妃,陛下至今也未召其他三位美人,娘子”

    錢月默歎氣,她知道飄書是什麽意思。哪怕在家中再清雅,再不問世事,隻要進了這宮門,便要爭,不爭便沒有將來。沒了將來,剩下的年月該如何過?

    昨日,在寶慈殿,那杯茶分明就是有些問題。她雖喝進口中,卻借拿帕子抿嘴唇時,偷偷地全部吐在了袖中藏著的另一塊帕子上。

    她有些擔憂其他三位美人,不知喝進茶水的她們會如何。

    但這是皇宮,她也隻是摸索著在自保,什麽也無法做。

    而這也的確是皇宮,處處是陷阱,迎頭便給她好好上了一課。

    她不得不更加小心。

    想到此事,她不免有些焦躁,伸手打開近前的一個錦盒。

    是件織品,瞧起來似是羊毛織品。

    應是西夏使官送來的,西夏不如他們大宋,這樣的織品,錢月默自然不放在眼中。但這織品看起來十分柔軟,心煩的她,不由便伸手去摸了摸。一摸,她摸到了一塊凸起的硬東西。

    她嚇得立刻縮回手。

    “娘子?!”飄書立即擋到她麵前。

    “裏頭有東西。”

    飄書膽大,直接掀開幾層織品,見到了最下方竟然還藏有一個黑木的小盒子。這一看便是有蹊蹺的,飄書伸手要去打開那個盒子。

    “且慢!”

    “娘子?”

    錢月默咬了咬下嘴唇,說道:“咱們去福寧殿,問陛下拿主意。”

    隔壁的戚娘子太單純,也太蠢,送碗湯過去,怎能見到陛下?

    父親看中陛下,自有道理。父親不是愚笨之人,她信父親,陛下定然也非如今所展現出來的性子。

    她既然已進宮,就得適應宮中這一切。

    無論前方又有何陷阱在等她,她隻能朝前走。

    而不出手便罷,一出手,她一定要得手。

    她是淑妃,她是錢家女兒,她不能落了自己的麵子。此番見陛下,一定要得陛下所見,她也要做陛下第一位召見的妃嬪。

    能做陛下喜愛的妃嬪最好,若是不能,也得做能為陛下所用的妃嬪。

    西夏送來的禮品中有蹊蹺,真有問題的話,陛下自然要讚她,還要感激她。

    如若不是蹊蹺,隻是巧合,或者誤會。陛下也不會怪她,反而以為她心細、忠誠,以為她一心眷戀他。

    既入宮,便是皇帝的女人。

    天底下的男人,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妻妾依賴他?

    橫豎都是不吃虧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