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夙願

字數:5930   加入書籤

A+A-


    永福宮裏餘香嫋嫋。太後端起茶碗,輕輕浮去盞中茶末,注視著坐在下首的皇帝,“自從貴妃康複後,哀家見皇帝這幾日的氣色,倒是好了很多。”
    皇帝輕輕頷首,“多謝母後關懷。”
    太後寧和一笑,聲音裏是沉沉的倦意,“貴妃也是個有福氣的人,能讓皇上舍命相救。”
    太後的語氣不似平常,皇帝心下沒來由地一慌,隻是低低頷了首不作聲。
    “哀家聽人說,皇帝那日衝進火場,也受了傷,可確有此事?”
    皇帝心口一鬆,不可置否道,“兒臣並無大礙,太醫開了些藥,按時服用已經好了許多了。”
    太後聞言輕輕一嗤,“左右讓皇上以身犯險,是貴妃的過錯,放火焚宮,也是貴妃的過錯。哀家當這些年皇上把貴妃關到重華殿去,是徹底厭棄她了,卻沒想到這一出了事,皇上心裏想的,卻還是她。”
    皇帝微微抬首,一字一句語氣穩妥著道,“貴妃與朕十數年夫妻,是年少情意,朕不能負她。”
    太後輕輕扳動著指上的碧玉扳指,笑意隱秘而輕微,“若說起年少夫妻,李後才是你的發妻,你對她的情意,卻還不及貴妃的十分之一。”
    皇帝心底沉沉一顫,眉間隱有陰沉之色,“表姊是母後指給朕的,朕對於表姊,一向敬重。”
    太後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默然片刻,方道,“隻是,皇帝要想清楚了,貴妃未出重華殿之前,皇帝一直專寵沈容華,如今貴妃複寵,皇上可不要犯了從前的過錯,冷落了旁人。”
    語畢,太後凝睇皇帝一眼,倏然開口道,“李後去世也已經有七個多月了,前些日子哀家念著皇帝傷心,近幾日又身體不適,所以一直未曾提起,隻是,後宮不可一日無主,如今位分最高的是貴妃,其次是淑妃和德妃,貴妃剛出冷宮,身體又不見好,德妃性子弱,資曆又淺,這幾年因著皇後病下,六宮之事一直都是淑妃在親自打理,至於後位之事,皇帝自己可要拿捏清楚了。”
    皇帝靜了靜神,他站起身來,穩穩向太後頷首道,“後位空懸,後宮早已人心浮動。今年又有新人進宮,實在需要一個後宮之主來攝六宮之事,論子嗣,淑妃一兒一女,德妃一女,而貴妃,是膝下兩子。雲珂是朕的大皇子,也是嫡長子,若身份,理當被立為太子。”
    太後聽出皇帝語中深意,微微蹙眉道,“皇上是屬意貴妃為後?”
    皇帝微微一笑,“若不是十三年前,朕初遇貴妃時已有家室,貴妃本應就是朕的正妻。”
    太後重重擱下手中的茶碗,麵上冷若寒冰,語氣亦是凜冽,“哀家果然是老了,由不得皇上的心思了。哀家辛辛苦苦為你挑選正妻,到頭來,你還是屬意沈長安。”
    皇帝處變不驚,笑意穩篤,“兒子的心意一直從未變過。”
    太後靜默片刻,眼底忽然閃過一絲堅毅的決絕之色。此時此刻她終於發覺,她眼前的這個小兒子,再也不是那個可以任由她擺布的皇帝了。現在,他是一個真正的君王。而她李家的榮耀,仿佛也就要到此為止了。
    “皇帝仿佛是忘了,當日貴妃犯錯被幽禁,是因為與九王私通,做出這種苟且之事,皇帝不計較也就罷了,可她也配成為我大楚的皇後嗎?”
    皇帝霍然抬首,高昂的語調裏依然含著壓抑的怒氣,“此事朕已查明,貴妃是清白的,江陵王行為不端,已經被朕發配至嶺南了。”
    太後的手指重重地在茶碗上磕了兩下,微微打量著皇帝,忽然開口道,“如果哀家說,哀家知道貴妃與王爺確實有私,而並非是王爺口中的一廂情願,皇帝認為,該如何處置?”
    皇帝神色一變,語氣卻是波瀾不驚,“朕沒有親眼看到,不會相信。”
    皇帝在太後麵前自稱為“朕”,已然是大不敬,太後的麵上微微慍怒,毅然出聲道,“好啊!皇帝既然有了自己的想法,哀家多說也是無意,後宮是皇帝的,皇帝要如何,哀家也不能阻攔。惠芝,送皇上出去。”
    太後陡然間下了逐客令,皇帝心中並不意外。
    出了永福宮的大門,楚洛的心下已是萬分地煩亂。
    太後說,她知道長安與楚瀛有私,他到底該不該相信?可事已至此,他選擇相信長安,必然就沒有反悔的餘地了。
    更何況,在重華殿火光衝天的那一瞬間,他已經完全想明白了,隻要她能陪在自己的身邊,便是極好,其他所有的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思忖間,轎子已經停在了明德宮的門口。
    楚洛掀了簾子下轎,卻見長安已經站在了高高的石階之上,含笑望他。
    他心下一喜,腳下的步子也加快了許多,等他踏上石階之時,卻發現長安的身影已經不見了。他急急忙忙地入殿尋找,卻發現長安正坐在寢殿中的銅鏡前。
    長安從鏡中看到楚洛著急的模樣,不禁回首過來,疑惑問道,“皇上這麽著急做什麽?”
    “長安!”楚洛衝到她的麵前,雙手緊緊握住她的手,語中急切道,“你方才是不是在門口等著朕,朕都看到你了,是不是?”
    長安嚇得手中珠翠倏然一落,她也顧不得去撿,隻拿了帕子給楚洛拭汗,溫然笑道,“皇上是看差了吧,臣妾一直待在這裏,哪兒都沒有去啊。”
    楚洛微微一怔,手中的力度也失了幾分,“那真的是朕看錯了……”
    長安心中暗暗一笑,目中秋波流轉,“皇上一定是因為最近太累了,才會如此的。”
    楚洛微現鬆弛之色,默然點了點頭。
    這時,門外的竹簾輕輕一打,進來的人卻是沈長樂。這樣冷的天裏,她隻穿了單衣,連披風都沒有,一進門便冷得連連嗬氣。楚洛見狀心下不忍,走過去將她迎了過來,默然歎了口氣道,“這樣冷的天,你怎的還過來了?”
    長樂眸中波光浮動,她輕輕一笑,柔聲細語道,“嬪妾早就來了,方才在門口等著皇上,見姐姐在裏麵,嬪妾便想著先在外頭站一會兒,可實在受不住寒,便先進來了。”說罷,她悄悄望了長安一眼,怯生生道,“長姐不會介意吧?”
    長安的麵上霎那間如遭霜凍,她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望向長樂道,“怎麽會呢?快進來坐吧。”
    楚洛恍惚地笑笑,那笑意卻是有幾分唏噓,“方才那門外的身影是你……”
    長樂聞言,倏然抬起頭來,“皇上看到了?”
    “是,朕以為是……罷了。”楚洛牽起長樂的手,將她拉至長安身邊,緩和道,“去你長姐身邊坐吧。”
    長安微微頷首,牽過長樂來與她一同坐下。三人靜默之間,長安忽然起身道,“茶涼了,臣妾再去換一盞來。”
    “長安。”楚洛輕輕按住她的手,眉目濯濯道,“這些事叫下人做就是了。”
    長安不以為意地笑笑,“不礙事,臣妾已經叫她們下去了。”
    楚洛聞言,也不再勸,隻由著她端著茶盞去了。
    長安端了三盞熱茶剛從裏門進來,忽然看見長樂已經坐到了楚洛的身邊。她的眉目間帶了薄薄的緋色,那嬌滴滴聲音一字不落地清晰傳入長安的耳中,“皇上,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雨,嬪妾一個人待著害怕,皇上今天晚上能不能去陪陪嬪妾……”
    長安整個人都愣住了,手中的熱茶幾乎都要整個兒的掀翻過來。
    她的妹妹,她的親生妹妹,居然要爭她的寵。
    這樣的念頭隻在一瞬,長安便立刻走上前去,長樂見狀,立刻放開了手,規規矩矩地坐在一邊。
    長安默不作聲地將茶水放在兩人麵前。長樂接過茶盞,低低的說了一聲,“多謝長姐。”
    長安微微覷她一眼,隻是這淡然一瞥,目光裏卻盡是疏遠的冷淡。
    長樂隻坐了一會兒,便要起身告退了。臨走的時候,她還戀戀不舍地望了楚洛一眼。長安將她的神情盡收眼底,抿了一口茶水,隻作未覺。
    “皇上夜裏可是要到長樂那兒去?”
    楚洛微微一怔,“你都聽到了?”
    長安秀麗的雙眸輕輕揚起,手指一抖,便落在了楚洛的肩上,“我這個妹妹,八成是對皇上動了真心了……”
    楚洛握住她的手,一下將她拉至膝上,“你可知道朕為什麽要選長樂進宮嗎?”
    長安別過臉去,佯裝不悅道,“皇上的喜好,臣妾怎可隨意猜測。”
    楚洛眸中一亮,眼裏盡是蓬勃的笑意,“因為長樂長得可真像你,跟你十六歲的時候一模一樣,朕一看到她,便想起了那時的你。”
    長安聞言,心中倏然一暖,可很快那點暖意又被洶湧而來的酸楚而吞並,她望著楚洛,眉眼盈盈道,“那……臣妾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呢?”
    楚洛含笑刮了刮她的鼻尖,“這至少證明,朕的心裏有你。”
    一瞬間,有難過的陰翳蔽住了長安澄澈而清鬱的眼眸。
    原來十餘年,她的所有真心,換來的隻不過是一句,朕的心裏有你。
    本應該是深入骨髓的痛楚,可長安現在卻感受不到一分一毫了。
    夜裏,長安靠在楚洛的身邊,輾轉反側。
    她靜靜注視著身邊這個男人的麵容。他已經三十三歲了,歲月卻沒有在他的麵上留下一點的痕跡。連長安自己的臉上都已經顯露皺紋了,而他的這張臉,依舊是俊美無比。長安記得她第一次見到楚洛的時候,他還是瀟灑王爺,玉樹臨風,躍然馬上,令眾多待字閨中的女子對他心生愛慕。就連進了宮來,也總有宮女對他暗送秋波。
    那個時候,是多麽愉悅的時光,她是他的一切,男女相悅,是那樣的歡喜。
    長安心裏沉沉地想著,一件接著一件,從前想來痛徹心扉的事情,如今卻隻是一片的冰冷麻木。
    整整三年了,這是三年來,她第一次給楚洛侍寢。
    就算是有了肌膚之親,她仍然覺得,麵前的這個人疏遠得很。
    從前王府的事情,好像連她自己都淡忘了。三年的時間,她逼著自己不去回憶,時間一久,想回憶的時候,卻是再也想不起來了。
    她已經不再是十八歲的少女長安了。
    她是死過一回,從火裏匍匐求生的沈長安。
    好像一切都塵埃落定,她撫養兩位皇子,又有皇帝的恩寵。可經曆了這麽多是是非非之後,她也終於是明白了,帝王之愛,從不牢靠。
    一切好像已經到了末尾,可對於她沈長安來說,這才剛剛開始。
    而她要做的,已經不是癡癡念念渴望著帝王的恩寵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軟弱下去,等待她的隻有死亡。
    這條命,是她撿回來的。大難不死,劫後餘生,她必然不能再虛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