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生而為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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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舉人依舊連連點頭稱是。
就在這時,一個丫環從正屋出來,嫋嫋婷婷走到梁舉人麵前,柔聲說:“少爺,太太請你過去喝碗鴿子湯就趕快休息。太太說少奶奶產後需要靜養,還是不要打擾為好。太太吩咐奴婢把西廂房收拾出來了,今晚就請少爺去那邊安歇。”
梁舉人還是神思不屬地點頭道:“好好!”
張惟昭到此時已經明白了這家人的格局是什麽樣子了。梁主事的夫人對兒子有很強的控製欲,視兒媳為競爭對手,對兒媳充滿了妒恨。梁主事在家裏是甩手掌櫃。梁舉人試圖在老媽和媳婦之間和稀泥。
這實在是傳統中國家庭中最典型的問題。
張惟昭可不打算和稀泥,作為醫生,她當然站在產婦這一邊。
於是她眼神清明地看著麵前的這個年輕男人,提醒道:“梁舉人?”
那丫環也不甘示弱:“少爺,太太還等著呢!”
梁舉人低垂著眼睛,低聲說:“嬌紅你去回稟太太,就說我馬上就過去。”
嬌紅應了一聲,扭腰走了。
梁舉人向張惟昭拱手行禮:“今日若不是……,大恩大德,銘感於心!”說著也不看張惟昭,低頭進東廂去了。
坐在回程的馬車上,張惟昭一直沉默不語。
盡管是在梁家吃了熱飯,喝了熱粥才出門的,張惟昭還是覺得五髒六腑冷颼颼的。
今天的事情,讓她想起了前世在網上看過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裏寫道,清末民初,江蘇有一位胡姓女子,嫁到夫家十年,有兒有女。她喜歡讀書,總想去學堂接受新式教育。她的公婆對她這些行為十分厭惡,尤其是婆婆,覺得她這樣做簡直帶壞了兒女,於是把她關了起來,不給飯吃,隻給了一瓶毒藥,逼她自盡。
她的女傭,冒險偷偷送信給她哥哥。她哥哥來要人,卻被婆婆說這是我家的事,你不要幹預。娘家哥哥送信給婆婆的兄弟,請他找個借口支開婆婆,自己好去救人。婆婆卻堅決要守在家裏,一定要等兒媳死了才去做其他事。
那女子最終無奈服毒自盡。絕命書裏寫的都是對女兒的擔憂。
因為張惟昭主要對婦女兒童進行工作,所以對女性的曆史發展問題特別留意,對這篇文章記憶深刻。從事心理治療越久,她越發現,婦女的心理創傷並不是孤立的,而是和女性的沉重曆史有著深刻的關聯。
現在,她親眼目睹了這一出曆史的活劇。
其實,她一直都在目睹,比如石榴、錢家的兒媳,她們的命運都如草芥一般,脆弱而微不足道。
但是,張惟昭握緊了拳頭,草芥的命也是命!她的力量雖然微小,無法影響到更多人,但是,作為一個醫生,救得了一個是一個!最起碼,今天梁舉人的妻子阿梅,因為她的努力,就不用拿自己的命換孩子的命了。
作為醫生,她一直都知道“保大人和保孩子”這句話是什麽意思。但是直到今天,她才真正意識到,在古代,“保大人和保孩子”究竟意味著什麽。
在她剛剛進入東廂房的時候,那個接生婆的腳邊,放著一個打開的箱子。箱子裏放著剪刀、夾子和長柄的鉤子。有的器具上麵還有鏽斑。
如果保孩子,這些東西就會被用來豁開產婦的肚子,拉出來孩子。
如果保大人,這些東西就會被用來伸進產道,切碎孩子的身體,一塊一塊掏出來……
後來見她接生成功,接生婆才默不作聲地收起了箱子。趁她給產婦縫合的時候,把孩子打理幹淨,然後找梁夫人討賞去了。
她搶占功勞,張惟昭雖然不屑,但並不是那麽介意。她真正介意的是,這婆媳兩個,清潔工作真是做得不到位!
她們在開關過門,籠過爐火,拎過熱水壺之後,居然手都不洗,就想去接觸產門和胎兒!
那個年輕的媳婦,無名指和小指還留著好長的指甲!
盡管張惟昭接手之後,盡其所能維持清潔,但是她現在還是很擔心產婦會被感染。
她的另外一個擔心就是,在那樣的家庭環境下,產婦恐怕很容易得產後抑鬱。但是連基本的衛生要求都達不到的環境裏,如何能夠使人們注意到產婦的心理健康呢?
就算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產後抑鬱也被很多家庭忽視,還有很多人認為這是產婦嬌氣、矯情。但實際上,這不是產婦自己能夠控製的。嚴重的話,不僅產婦自己的健康和生活質量成問題,嬰兒的成長和發育也會直接受到影響。
試問一個自己都艱難得活不下去的媽媽?如何養育得出有生命力的孩子?
在這樣一個時代,養孩子就是一個和死神角力的過程。疾病、營養不良、天災人禍,樣樣都可能要人命。
這時候嬰幼兒50%左右的夭折率,產後抑鬱症也為拉高數據做了貢獻吧?
怎麽才能改善這種狀況呢?展開科普?推廣健康產育理念?
想到這裏,張惟昭不由自嘲地笑了。這會兒沒有出版機構、沒有網絡;醫科都沒有納入正規教育係統,還以拜師學藝的方式承傳;心理學就更慘了,連基本的概念都沒有,零星的一些心理疾病治療方法,散布在醫學、道學、佛學,以及民間巫術中,根本不成體係。個人的聲音很難產生大的影響,從哪兒普起呢?
算了,先不想那麽多,回歸初心,幫得了一個是一個吧。
張惟昭太累了,靠著車壁睡著了。
第二日上午,吃過早飯,師徒做過早課,來到張榮鯤放書籍和草藥的屋子。
所謂做早課就是早起念《道德經》,《南華經》等道家經典。張榮鯤對念這些並不排斥。她覺得這裏蘊藏著許多智慧,和中醫一脈同源。理解這些經典,有助於她理解當下的醫學。
張榮鯤向她問起了昨日的細節。師徒倆都不是拘泥的人,雖然說的是生育這件時人十分講究避諱的事,但兩個人都直來直去,就和說起傷風、心絞痛沒差別。
張惟昭事無巨細地向師父描述當時的情形。包括產婦的身體和精神狀態,產道的情況,孩子的具體位置。
張榮鯤一邊聽,一邊低頭沉思。聽張惟昭講述接生的過程,似乎很簡單。就和她之前處理錢家、魯家和蔡家的案例一樣,用的都不是複雜的法子,但卻很有效。
但是張榮鯤知道,能做到以這一點的人,放眼四望在整個京城裏都找不到第二個。因為沒有眼光、見識和技術作為支撐的話,這些方法就無法施展。
醫生也許有這樣的眼光,但醫生多為男人,不容許進產房,缺乏實證。產婆經常接觸產婦,卻隻憑口耳相傳的經驗行事,對醫理所知有限。
生的時候腳先下來,這樣的事情並不少見。所以各類醫術上也有討論,遇到這種情形該如何處理。這些醫書都教了什麽法子呢?
比如,用尺子輕擊嬰兒腳底,嬰兒怕痛把腳縮回去,就會倒著再用頭先出來……
還有教在腳底抹鹽的,抹酒的,甚至還有教給產婦喝香灰水的。
要讓張榮鯤說,這些法子狗屁都不是!
他知道的唯一可用的法子,就是在嬰兒的腳剛剛出來的時候,用大力把腳推回產道,並推動胎兒旋轉,最後再頭朝下而出。
但這樣做的風險也很大,如果胎兒不能順利轉向,留在產婦腹中時間過長,危險自然不言而喻。又或者用力不對,產婦和胎兒都會有損傷。所以,不是非常有經驗的產婆,沒辦法進行這樣的操作。
而張惟昭昨天的所作所為,非但下手要穩準狠,而且要對產婦的身體結構有足夠多的認識,才能夠成功。
張榮鯤不禁感慨到:“時下產婦,就以北京城內而言,死於生產的十有一、二。而在京郊之外的鄉間,則十有二、三。其他偏遠窮苦之地,更不知凡幾。若是……”
若是多一些像張惟昭這樣的女子從醫,不知能救活多少產婦和嬰兒。
張惟昭知道師父想說什麽:“師父,要減少產婦生產時候的死亡,這件事說難也不難。”
張榮鯤道:“說來聽聽。”
張惟昭很直接:“我想把我知道的教給更多人。其實隻做好簡單的幾件事,就能減少很多風險。比如接生婆如何洗手和清潔使用的器具,再比如熟悉產婦的身體結構。”
張惟昭說這些的時候內心還是有些忐忑的。第一,這時候的醫生講究師門傳承,自己好用的秘法是輕易不外傳的。第二,她知道科普的艱難。
比如十九世紀中期的歐洲,產褥熱十分盛行。而且越是由醫生或者醫學生接生的vip產婦,產褥熱的幾率越高,是由助產士接生的平民產婦的八倍。按道理醫生或醫學生的資曆比助產士要高很多,前者接受過當時最好的醫學教育,後者隻接受過最基礎的訓練。這個對比太詭異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