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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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融似乎能聞到中衣染上薄汗的味道,開始猜想中衣裏麵褻衣的樣子。

    他突然把手在塌上狠狠一拍,砰的一聲嚇了張惟昭一跳。從手上傳來的刺痛讓終於止住了他的遐想。

    不能再這樣了!不能再讓父親失望,母親哭泣!他要做個正常人。和別人一樣,哪怕有一點好色也沒有關係,就算他在成婚之前收用幾個丫頭,出去和人喝幾次花酒,都沒有關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邊對活生生的女子畏縮退避,一邊卻狂熱癡迷女子的褻衣。

    張惟昭雖然被他嚇了一跳,這次卻沒有出聲譏諷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翻,就開始低頭繼續操作。

    傷口不大,縫針並沒有用太長時間。

    張惟昭一邊收拾東西,一邊說:“這幾日盡量不要移動。我另外再給你開幾付湯藥和外敷的藥劑。”

    收拾完就要走。

    周融在後麵喊:“喂!”

    張惟昭停了下來。周融卻好似不知道該說什麽,沉吟了一下才問道:“這樣就行了?”

    “七日後我來拆線。”張惟昭答道。

    不知道為什麽,周融突然覺得內心大定。

    從周融院中出來之後,董臻臻的丫環蓮子就站在門外,將張惟昭引入不遠處的一處花廳,董臻臻正等在那裏。筆墨紙硯早就準備好了,等著張惟昭開方子。張惟昭一邊寫方子,董臻臻一邊旁敲側擊,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她隻知道,今日周融學裏放假,他自己關在院中的書房讀書,把小廝丫環都遣走了。不知怎地,周燦卻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書房,父子兩個又起爭執,周融賭氣之下把一把匕首插到了自己腿中。

    董臻臻想不明白,父子倆到底有什麽衝突,竟惹得周融有這般極端的舉動?

    她的花樣試探,張惟昭一招都不接。開好方子直接走人。

    張惟昭大致能猜出來周融有什麽問題。應該是和性癖好有關。她推斷的依據有兩個,第一是這個家庭裏所有成員諱莫如深、又帶有強烈羞恥感的態度。第二,周融當著父親的麵在大腿上插的那一刀,帶有自我懲罰和自我閹割的味道。同時也是通過攻擊自己來報複父親。

    一般的桃色事件,比如勾引丫頭,逛花樓,在這個時代,對於一個權貴子弟而言,並不會構成特別大的問題。隻有超出常規的性癖好才會成為問題。隻是張惟昭現在還並不能肯定周融的性癖好是什麽。戀物癖?異裝癖?暴露癖?虐·戀愛好者?有可能。戀屍癖、慕殘癖、慕老癖,同性戀,基本可以排除。

    隻是不管是什麽問題,她都不打算和董臻臻討論,甚至不打算和張榮鯤討論。

    這道題比較超綱,這些同學們不會理解的。

    現在張惟昭非常懷念在前世有督導可以一起討論病症和治療方案的日子。

    她前世是在英國接受的心理學訓練。英國心理治療對規程設置非常嚴格。一個受訓的心理醫生,必須在學習和實習期間,接診過足夠時長的來訪者,同時接受足夠時長的督導,才有資格獲得心理醫生的執照。甚至她所在的研究所,會在她接診不同的來訪者的時候,給她配備不同的督導一起工作。

    現在的話,她隻能一個人孤軍奮戰。因此就要更加慎重。

    這次張惟昭回玄妙觀,發現張榮鯤沒有關在屋裏不出來,而是傲嬌地翹著胡子,請張惟昭進他的書房看一樣東西。

    張惟昭在書房的桌子上看到了她絕沒有想到會在這一世看到的東西。

    一套產婦的骨盆模型。這套模型包括盆腔以及全套的生產器官。所有的零部件都是可活動拆卸的。模型是黃楊木打製的,與真人一樣大小的比例。形態十分逼真。

    最讓張惟昭驚異的是,骨盆模型旁邊還放了一個木質的胎兒,胎兒的四肢可以活動,能夠從產道中通過,模擬生產的過程。

    這一次,張惟昭是真的想跟師父跪了。原來師父這麽多天把自己關在屋裏就是在做這套教具。

    有了這套教具,可以非常便利地讓助產士了解到產婦的身體構造和產育的過程。這不知會減少多少在接生過程中因為缺乏必要的常識造成的人為損傷。

    考慮到在這個時代,對大多數醫生和接生婆而言,根本沒有學習解剖學的機會,這種教具出現的意義就更重大了。

    更難得的是,在這個仍然把身體和性視為洪水猛獸的時代,師父有這個膽量冒天下之大不韙把人體和產育的奧秘非常直接地展示出來。

    師父是一個勇士,是一個非常富於行動能力的人。

    她是跟師父說過,要是能把更符合醫學和衛生要求的接生技術推廣出去該多好。當時她說的時候,師父不但沒有向她潑冷水,反而說她想得很好。

    但是在她還沒有具體行動,還在顧慮這個時代的人們,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接受健康產育的觀念的時候,師父已經開始行動了。

    也許,他們可以做得,比她原先設想得還要好。

    “師父,我知道有一種工具,可以幫助產婦更順利地生產。”張惟昭目光閃亮地對張榮鯤說。

    說著,她拿出一張紙,畫出了一個單葉產鉗的圖形。

    過了七天,周家的馬車來接張惟昭去給周融拆線。

    同樣還是周融的書房。張惟昭進去的時候,書房裏本來還有一個小廝在隨侍。見張惟昭進來,周融把小廝也遣了出去,屋裏隻剩下兩個人。

    周融不再像上次那樣渾身是刺,表現得相當配合。

    他今日穿了一條異常寬鬆的褲子,可以把褲腳直卷到大腿根,露出腿上的傷口。

    張惟昭坐在軟塌前的矮凳上,戴上口罩和手套,俯下頭操作。她帶著手套的手剛剛觸及到周融的皮膚,就感覺到對方的腿猛地往回一縮,隨即又停住了。但是大腿的皮膚上起了大片的雞皮疙瘩。

    張惟昭已經覺察到,這應該不是因為害怕拆線會痛,而是畏懼和人近距離接觸。

    但是隨著張惟昭的手穩定而有條理地操作,周融漸漸放鬆下來。拆線還是有點疼的,但是周融並沒有再退縮。

    就在拆線即將完成的時候,周融突然伸出手,握住了張惟昭左手的手腕。因為張惟昭挽起了袖子,這一段手腕的肌膚剛好裸露在外。

    隻見張惟昭的右手操起剪刀就向周融的手插了過去。

    周融怪叫一聲趕快甩手。剪刀尖刺進了軟塌邊緣的木架。

    周融從軟塌上跳下來一瘸一拐地躲開幾步,連連拱手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隻是,隻是,從來沒有摸過女孩子的手,就,就想試試是什麽感覺……”張惟昭給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感覺,不但不會讓他厭惡排斥,反而吸引著他向前靠近。這讓周融覺得既驚喜,又惶惑。

    “我不願意你就不能摸!我不管你怎麽想的!”張惟昭露在口罩外邊的眉毛和眼睛都豎了起來。

    她知道周融在和人接觸的時候有點障礙,剛才是在試探著去突破這障礙。但不管他的初衷是什麽,她作為一個醫生,必須和病患建立清晰的邊界。否則在這樣一個權勢大過天的世界,她的平民身份,她的性別,都很容易使她成為犧牲品。

    “是,是我冒犯了。我並無惡意……”周融今天並不想和張惟昭吵架,姿態放得很和軟。

    “不尊重他人的界限就是惡。”張惟昭不留餘地。收拾了藥箱就要走人。

    “我可以去看你嗎?你在玄妙觀是吧?”周融在後麵一跳一跳地跟著她。

    “不可以。”張惟昭的回答很平靜也很幹脆。

    “我頭痛,去看病總可以吧?”

    “不可以。”

    “去看病為什麽也不可以?”周融怪叫。

    “因為你頭不痛。”張惟昭停下來,回頭直視著周融的眼睛。張惟昭的眼睛很平靜,絲毫沒有敵意,隻是就事論事。

    “如果你有意願就你真正麵臨的問題來向我尋求幫助,你可以來訪問我。也隻有如此,我才可以真正幫到你。其他的任何試探都是徒勞的。而且,你需要為你能享有的服務付費。你每次來訪的時長是半個時辰,一次十兩銀子,地點是玄妙觀,頻率每七日一次。來訪期間一切問題都可以討論,但是不能有任何肢體接觸。”

    張惟昭的這段話,其實表達的是她的谘詢工作的一些基本規則。她知道周融不會理解她為什麽這麽要求。但是,語言不理解不要緊,重要的是,張惟昭用眼神、姿態和語氣表達了一種堅定的立場。

    周融確實沒有聽懂她在說什麽。字句都能聽懂,但是加在一起就不懂了。但是盡管如此,他還是接受到了她散發出來的信息。

    第一,他內心最隱秘,最痛苦的部分,她好像是看得見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有這種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就是存在。第二,她可以幫助她。第三,要得到她的幫助,就得守她的規矩。

    他下意識地點點頭。

    張惟昭也衝他點點頭,拎著藥箱出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