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沉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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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在夢裏看到了一個苗條的身影,那個人的麵龐籠在一團溫柔的光裏,他想看清楚卻怎麽也無法看清,這明明應該是他最熟悉的眉眼,為什麽他始終看不清?

    歌謠的聲音在不斷回響,他不斷向前追趕,但是他的胳膊和腿卻變得又短又軟,跑起來踉踉蹌蹌、腳步不穩。

    那個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化為一捧銀沙,在月光下隨風而逝……

    三天之後,他退燒了,又開始到文華殿讀書,到乾清宮陪父皇用膳。他努力裝作像以前那樣對父皇滿懷崇敬和孺慕之情。但是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經改變了,再也回不去從前。

    他開始在父皇注意不到的時候悄悄打量這個男人,想著他當年是如何冷酷地任金鈴兒殘害了自己的母親,現在又是怎麽樣毫無愧疚地在自己麵前扮演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他知道父親很重視他,但父親和他並不親近。他一度認為這是因為父親要把自己培育成一個合格的繼承人,所以對自己並不溺愛,而是帶著一種苛求的疏離。現在他明白了,他並不寵愛他,是因為他根本就不關心他。父皇關心的是天下的“太子”,而不是家裏的“兒子”。

    皇帝和誰都保持著一種疏離的態度。他對皇祖母很尊敬,但一點都不親密。他也寵幸其他妃子,與他們生兒育女,但從未對誰有過稍微久一點的興趣。

    除了一個人,金鈴兒。

    金鈴兒,這個父親最“寵溺”的妃子,比父親大十七歲,隻比皇祖母小兩歲,曾經是父皇的保姆。

    陳祐琮也曾經從宮人的閑話中,知道一些宮外對金鈴兒的傳言。說什麽她容顏不老,妖媚無比。雖然年長,卻比後宮一幹年輕妃子都妖嬈動人,因此才把皇帝迷了那麽多年。

    這就是民間對於後宮的想象,認為誰美貌誰得寵。其實並不完全是這樣。像金鈴兒,她的容貌並不比她同齡的女人看起來更年輕。她身量中上,肩膀頗寬,眼睛明亮,下巴的線條犀利。雖然慣常塗著脂粉,眼角和脖頸裏的皺紋卻清晰可見。她的麵龐仍然保留有幾分年輕時的清秀,可更多的卻是歲月侵蝕之後留下的風霜。

    她和皇帝相處的方式也甚是特異。她並不像其他嬪妃那樣對皇帝畢恭畢敬,體貼溫婉,而是相當隨意,甚至有些專斷。這情形與其說是夫妻,卻更像是母子。陳祐琮覺得父皇對金鈴兒的依戀甚至要遠勝過對皇祖母。

    他根本無法理解父皇為什麽要專寵一個論年齡可以成為他母親的女人。如果真的感念她當年的撫育之情,把她當做養母一樣來侍奉不好嗎?

    但皇帝不僅經常呆在她宮裏閉門不出,甚至容忍她殘害他的妻妾和孩子!

    而自己之所以能夠幸免,是因為皇帝需要一個繼承人。沒有繼承人,他的皇位坐不穩,無法向天下人交代。

    他很想去質問父親:我的母親究竟是怎麽死的?是心疾突發還是為人所害?她死的時候,你在做什麽?

    但是他不敢,因為他知道,這樣一問,勢必在宮裏掀起一場軒然大波!他周圍的人全部都會被波及,甚至皇祖母!

    父皇現在不止有他一個兒子。太子被廢的下場會是怎麽樣的,他很清楚。

    所以當父親招他去安喜宮用膳的時候,他仍然需要溫文爾雅地向金貴妃請安,哪怕他藏在袖子裏的手快要把自己掐出血!

    而他很快敏銳地發覺,為什麽父皇最近招他去安喜宮用膳的次數明顯增加,因為席間總是有個葉彤櫻。

    他是在上元節宮宴上認識葉彤櫻的。

    葉彤櫻眉目如畫,當時裹在鑲著銀狐的紅披風裏,像個誤入凡塵的小仙女。她和宮裏那些笑不露齒,行不擺裙的宮女不同,笑容燦爛,身姿輕盈。

    聽說葉彤櫻是金貴妃的親戚,會在宮中暫住一段時日,陳祐琮當時還頗為開心。

    宮裏十幾歲的少年隻有他一個,其他的弟妹都是不足十歲的小豆丁。陳祐琮雖然日常一舉一動都沉著穩重,畢竟隻是一個不到十四歲的少年。能在宮裏遇到一個活潑可愛的玩伴,對他來說是一件很不錯的事情。而且他的父皇似乎也很樂意讓他們親近。

    但是,現在他明白,為什麽他總是能夠在宮裏遇到葉彤櫻。是金貴妃的安排。

    陳祐琮知道自己很快就到了議婚的年齡了。誰將成為紫禁城未來的女主人,不僅關乎他個人的命運,也關乎到帝國的未來。

    金鈴兒自己年事已高,開始為金家的將來打算,她想通過葉彤櫻將她的影響力播散到下一代。

    想明白這一點之後,陳祐琮內心的憤怒更加激烈。葉彤櫻甜美的笑容,不會再讓他覺得可愛,反而成為一種挑釁和威脅!

    但是他除了虛與委蛇,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無力去追問當年的真相,無力去揭穿這言笑晏晏的假象。

    所以他去逗弄葉彤櫻的貓,握著貓脖子的手暗暗用勁兒,任騷動的貓兒用抓子撕裂自己的手腕。

    他很享受葉彤櫻和周圍的一幹宮女驚慌失措的樣子。看到金貴妃用犀利的眼睛探究地打量他,卻猜不出個所以然,這也讓他覺得快意。

    手腕上尖利的疼痛讓他有一種釋然。這種簡單而直接的疼痛,比他內心緩慢、滯重、糾結的悶痛,要痛快一百倍!

    太子手腕上的抓痕擦了張榮鯤特製的傷藥,很快愈合了。

    太後本來很有點憂心天氣炎熱,傷口會發腫瘍,現在看那兩道抓痕已經結痂了,就放下心來。

    然而傷口結痂還沒兩日,陳祐琮又在練習騎射的時候,擦傷了小臂,傷口滲血,紅腫了一大片。

    太後又氣又心痛,卻沒有聲張,仍然招張惟昭過來給太子處理傷口。

    要知道,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盯著陳祐琮。如果給別有用心的人知道陳祐琮這段時間頻頻出事故,肯定又要抓住機會做文章。

    比如說太子莽撞,不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需要愛惜。或者說太子舉止不檢,不被神佛庇佑,被邪魔魘鎮才會如此。

    太子如今更瘦了,眼下的青黑越發明顯。若有人說太子中邪,是會有人相信的。

    她能看出來,太子已經在盡力支撐了。

    張惟昭替太子處理完傷口,陳祐琮還在開玩笑:“看來我要小心了。再需要請醫生,東宮就要入不敷出了。”雖然這樣說,還是厚贈了張惟昭。

    太子勉力說笑,希望讓祖母放心,他其實很好。但是這種隻停留在嘴角,並未波及到眼神的笑容,卻讓劉太後更加憂心。

    看到陳祐琮眼睛裏滿是憂傷的笑容,劉太後突然就明白了,張惟昭說的,心也會生病,到底是怎麽回事。

    劉太後做了一個決定。

    她決定讓張惟昭給太子醫治心症。當然,是要在一種嚴守秘密的情況下。

    就在太子手臂受傷的那天晚上,她招來了張惟昭,屏退了眾人。

    張惟昭其實對她的突然召見並不奇怪。她下午給陳祐琮療傷的時候,就發現太子頻繁受傷並不隻是意外。

    太子甚至是享受這種疼痛,期待這種對自己肉體的傷害的。一個人隻有在一種狀況下,才會做出這種舉動,就是當內在的痛苦積累到一定程度卻無法表達,隻好通過自傷和自毀來發泄的時候。

    這段時間以來,張惟昭對於自己被招入長樂宮,卻差事清閑、無所事事感到頗為疑惑。現在這種疑惑有了答案。

    她之所以會被公主舉薦到宮廷,應該是因為她成功治療了周融。

    陳祐琮出現抑鬱、焦慮的症狀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太後頗為憂慮,但又找不到有效的辦法。而自己對周融的治療成效顯著,引起了公主的注意,把自己舉薦給太後。太後卻對自己心懷疑慮,抱著先把人招進來看看再說的態度。現在太子症狀加重,所以太後決定試一試。

    今晚太後寢宮中的燈燭並沒有挑得太亮,張惟昭就跪在半明半暗的燈影裏。

    太後不是個喜歡轉彎抹角的人:“叫你來,是為了太子的事。你——可醫得了嗎?”

    “小道自當竭盡全力。”張惟昭沉著回答。

    “哀家說的不是太子的手臂。”

    “小道明白。”

    “好……”太後長舒一口氣:“你準備怎麽治,說來我聽聽。”

    “首先,需要一間靜室。靜室裏的陳設要按照道法擺放,旁人不能插手。太子需要每隔三日,在靜室裏呆半個時辰修煉,小道會在一旁護法,在這個半個時辰裏,旁人不能來幹擾。”

    “好,就依你。”

    “我還需要一些物件,要我師父幫助籌備。因此我希望能每半個月能夠回玄妙觀一次。”

    太後沉吟了片刻:“允了。”

    “此外,我還想要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張惟昭在“至關重要”這四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你講!”太後雙目直視著張惟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