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衣櫃中的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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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情,都是崔氏與季靈芸熟識了之後,聽季靈芸一點一滴講給她聽的。崔氏發現安樂堂裏的這個孩子的時候,孩子出生才三個月,季靈芸給孩子起了一個乳名喚做寄郎。
她希望他們母子有朝一日能夠回轉她的家鄉。紫禁城,隻是他們寄居的地方,這個有著重重圍牆的地方不是他們的家。從這裏一直向南,直到那帝國疆域的盡頭,那個山清水秀的所在才是他們的家鄉。也許這個願望一輩子都無法實現,但是隻要內心還保留有這樣的一個願望,日子就不會那麽難捱。
崔氏開始的時候實在想不明白,孩子從孕育到出生這樣的大事,怎麽能夠在內安樂堂隱瞞那麽久。
等到她見到安樂堂的掌事李琦,以及因為腿疾從乾清宮挪來安樂堂休養的宦官張敏,就明白季靈芸母子是怎麽活下來的了。
這兩個人,幾乎傾注了自己全部的心血來保全這個孩子。
崔氏不知道季靈芸是怎麽結識李琦和張敏的,在她見到他們之後,就發現這幾個人之間有著一種奇異而又牢固的同盟,共同保護和養育這個孩子。
他們這樣做不僅是因為他是當今皇帝唯一的子嗣,還因為這個孩子的到來,給這些孤殘之人帶來了許多的生機和希望。
為了不把孩子的事情泄露出去,李琦專門辟了一個屋子,說是給張敏休養。因為張敏是禦前掌管沐浴衣飾的宦官,旁人都得避讓三分,自然沒有人會說什麽。
季靈芸就躲在張敏屋中的裏間生產。這個堅韌的女子,悄無聲息地經曆了產子之痛,雙手幾乎把被褥扯爛也沒有發出聲音。
在產子之後,李琦和張敏又把衣櫃清空,鋪上被褥,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就讓季靈芸抱著孩子躲進去。
剛開始的時候,小嬰兒隻會吃吃睡睡,這樣做基本沒有問題。安樂堂裏不斷有人來往,卻隻有極少數人知道嬰兒的存在,並且他們無一例外都選擇了保持沉默。
但是隨著孩子逐漸長大,睡眠變少,聲音變得洪亮,要想一絲聲音也不泄漏太難了。而崔氏的出現,恰好解決了這個問題。
她看準時機伸出援手。她的院落空闊而冷清,藏住一個嬰兒沒問題。所以白天季靈芸時常帶著寄郎待在崔氏院中,隻在晚間寄郎熟睡之後才回轉安樂堂。幸而寄郎從小就異常乖覺,睡著之後很少驚鬧啼哭。
之所以晚間還要回安樂堂,是因為李琦和張敏連崔氏也不完全信得過。
崔氏卻對他們的狐疑並不介意。她一心一意想要好好幫助季靈芸把這個孩子養大,她的熱情和專注甚至超過了李琦和張敏。隻要她想到有一天,金鈴兒將會滿麵驚恐、瑟瑟發抖地看到這個孩子出現在紫禁城裏,被皇帝和太後承認,被天下人承認的時候,她的心裏就無比快意。
所以她把自己院裏最好的食物給季靈芸吃,以促使她更好地分泌乳汁。把自己最柔軟的寑衣,拿來給寄郎改製衣物。
她的所做作為,讓正處在困境中的季靈芸萬分感激,與她十分親近。此後在季靈芸“痞塊”消失、身體“痊愈”,不得不去皇家私庫輪值的時候,會把寄郎放在崔氏這裏,請她帶為照看。
崔氏承認,剛剛開始的時候,她照看寄郎,確實更多是出於想要報複金鈴兒的私心。但是隨著和寄郎相處的時間越來越久,看著一個又暖又軟的小生命一點一點長大,對你展現出無比的信任和依賴,崔氏覺得,她心上的堅冰開始融化了。
在此之前,她的院落,就像是一塊板結開裂的土地,產生的隻有痛苦和憤怒。
而寄郎,就像是從這土地上冒出來的第一棵綠芽,不管不顧地生長,充滿生機,讓這塊板結的土地也開始變得鬆軟和濕潤。
有時候,她幾乎忘記了她幫助撫育寄郎的目的,隻是單純地希望他好好成長。
這樣的日子過了五年半。就在寄郎將近六歲的時候,陳見浚知道了寄郎的存在。
是張敏將寄郎的事情上呈給皇帝的。一天早上,張敏為陳見浚梳頭,陳見浚看見鏡子裏自己的鬢邊居然已經有一絲白發,大為傷懷,感歎自己已經開始衰敗,卻還未有子嗣出生。張敏以為時機已到,伏地請罪,告訴皇帝您其實是有兒子的。
陳見浚幾乎立刻就趕來安樂堂認子。
寄郎和陳見浚的眉眼那麽相似,一眼就可以看出來是父子倆。皇帝和太後毫不猶豫地承認了寄郎的身份。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崔氏能夠參與的了。她在煎熬中等待。
她等來了寄郎被封為太子的消息。緊接著是季靈芸被封為淑妃的旨意。
然而,她最期盼的事情卻並沒有發生。金鈴兒迫害皇嗣和淑妃的事情並無一人提及,更不要說治她的罪了。
金鈴兒非但沒有被治罪,季靈芸,以及那些參與過保護和養育太子的人,包括田英、張敏和李琦,都一個一個從宮裏麵消失了。
崔氏在那段時間緊閉門戶,並嚴禁自己的親信和外界有任何消息來往。不知道是太後的授意,還是因為金鈴兒根本沒有把她這個手下敗將放在心上,崔氏這裏,並沒有被波及。
崔氏鬆了一口氣,同時在心裏發狠,隻要太子還在,總能看到金鈴兒倒台那一天!太子就算不計較自己幼年受苦,總不能放著殺母之仇不報?
誰知太子一場大病之後,似是完全忘記了往事。太子在劉太後的庇護之下一天天長大,長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少年,長成了受到朝臣擁戴、臣民敬仰的帝國繼承人,卻離安樂堂和乾西那些歲月越來越遠。
這讓崔氏怎麽能甘心?最讓她憤恨不已的是,金鈴兒又把主意打到了太子身上。她弄了一個葉彤櫻來蠱惑太子,太子似乎也被葉彤櫻的美貌迷惑。那些灑掃庭院、運送物資的宮人都瘋傳葉彤櫻很快就會成為太子妃了。
崔氏絕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所以她冒險引太子到了乾西的院中,將往事對他和盤托出。太子對這段往事非常震驚,很難相信他的父皇就是害死他身生母親的同謀,但是崔氏的講述,以及乾西的這個院落裏的景物,還是勾起了他許多的回憶,讓他無法逃避。
太子回宮就生病了。崔氏第二天午間才輾轉聽到這個消息。她知道自己的行動奏效了。
劉太後看太子的病生得蹊蹺,親自審問跟隨在太子身邊的馮浩等一幹小宦官,得知太子曾經被引去乾西,就知道這是崔氏在背後做手腳。
太後非常生氣,命自己的心腹暗地裏前去申斥,並將崔氏這幾個月的用度減半。崔氏的供給本來就不豐厚,這下又要過幾個月忍饑挨餓的日子了。
劉太後覺得這樣的處置算是十分仁慈了。她之所以沒有下狠手處置崔氏,還是念在她當年撫育過太子的恩德。當年保護過太子的舊人隻剩下她一個了,太後也不想讓這段往事完全淹沒,就暫且饒過她。
劉太後現在最盼望的是,陳祐琮能快點好起來。
陳祐琮在張惟昭的引領下走進了西跨院的靜室。這裏有三個房間,正廳靠北牆正對著門懸掛著老君像,側邊一個幾案,放著筆墨紙硯。
陳祐琮先拜了老君,上過香,然後進了左邊的屋子。
進了門,陳祐琮愣住了。他從來沒有見過有屋子是這樣擺設的。
這間屋子相當寬闊,居中放著一張幾案,幾案上麵放了兩個矮矮的箱子,箱子裏麵全是——沙子?
沙子潔白細膩,散發著柔和的微光。最近的海域距離北京尚有幾百裏路程,不知道這些沙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但是在這個屋子裏見到沙子還不是最奇怪的,更讓陳祐琮感到驚奇的是,屋子兩側靠牆,有兩個一人高的架子,架子上放著各種各樣的玩偶。
他粗粗地看過去,發現這些玩偶簡直無奇不有。有老祖、玉帝、呂洞賓、何仙姑等等道門神仙,這倒罷了,怎麽另一處架子上,還有觀音、佛陀和金剛?除了這些佛道神仙,還有許多世俗角色,比如將軍、士兵、商販、農人,以及各種動物,馬、牛、羊、狗、貓和蛇,甚至還有金龍、彩鳳,另有奇形怪狀叫不上來名字的怪物,蛇不像蛇,龍不像龍,有的還長著翅膀。
陳祐琮糊塗了。他的祖母告訴他,讓他每隔三天到這裏跟著張惟昭靜修半個時辰,以驅邪避禍,對外就說是為太後祈福。
他知道自己最近頭痛愈加厲害,晚上難以安枕,白天精神不振,時常磕磕碰碰,是很需要通過靜修來安神。人在士氣低落的時候,是很容易被邪魔侵蝕的,能通過法事來驅邪避禍當然也是好的。
但是他印象中的靜修和做法事,總是和經書、香燭聯係在一起的,從來也沒聽說過沙子和玩偶能驅邪啊?
他用狐疑的眼神看向張惟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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