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沙丘上的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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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祐琮拿著聖母像來到沙盤旁邊。張惟昭也回到對麵坐下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
陳祐琮把沙往沙盤中央匯集,築成一個圓台,把聖母像放在圓台的中央,麵向著自己。
然後以圓台為核心,在四周畫出了向外延伸的曲線。這些曲線既像是輻射出來的光線,又像是曲折的道路。
他的行動很慢,每一個動作都很鄭重。
畫完之後,陳祐琮安靜地坐下來看著那沙盤中間的聖母像,沉默不語。過了半晌,他又把那聖母像拿起來,在沙子上挖出一個坑洞,把聖母像放進去,然後捧起沙子,小心翼翼地覆蓋在上麵,一層又一層。
張惟昭在對麵靜默地注視著陳祐琮的動作。陳祐琮可能自己並沒有察覺,他所做的,是對母親的懷念、祭奠和埋葬。
不對,其實說埋葬並不完全準確,在用沙子掩埋那個象征著永恒母親的人偶的時候,陳祐琮那種小心翼翼的姿態,很像是在用心保護。他想把母親藏起來,讓她不受傷害。
同時,他內心也有很多壓抑的憤怒。因為最先吸引他注意力的,是那個惡龍。惡龍代表著憤怒和攻擊性。但是他放下了惡龍,沒有拿到沙盤上,他不想讓別人察覺他的憤怒。
張惟昭想起她臨進宮之前,師父跟她講過,太子的生母在他六歲的時候猝死,而死前一個月,才剛剛被封為淑妃,在被封妃之前,一直是一個籍籍無名的宮女。
張惟昭直覺淑妃的死不簡單。而這很可能是造成太子如今的情緒問題的一個重要原因。張惟昭之所以有這樣的判斷,固然是受到前世華語圈中宮鬥劇的影響,什麽立嗣、奪嫡、陰謀陷害的劇情比比皆是,不由得她不往這邊聯想。但更多的依據,卻是沙盤上散發出的信息。
自始至終,陳祐琮的沙盤上都隻有一個沙具,這唯一的沙具還被他埋到了沙中,現在沙盤上光禿禿的,除了一個微小的起伏一無所有。
太子正在被絕望和痛苦淹沒,而且情緒非常壓抑。
陳祐琮做好這一切,坐回到軟椅上,一動不動地看著那一盤沙子。
張惟昭也在沉默中陪伴著他。她並不打算去跟他分析沙盤的意義,實際上,在前世的沙盤室裏,她也極少和來訪者分析沙盤的象征意義。她相信一切意義到最後會自行呈現。人們需要的隻是時間和有質量的陪伴。
遠遠傳來鍾鼓的回響。那是紫禁城東的鍾鼓樓在報時。
半個時辰過去了,太子站了起來。
張惟昭也站了起來,說:“請殿下留意,下一次是在三天之後同一個時辰。”
“有勞了。”陳祐琮點頭示意。轉身向外走。張惟昭跟在後麵相送。突然陳祐琮似是想起來什麽,站住在門邊,從腰上懸掛的荷包裏,掏出一片金葉子,遞到張惟昭手中。
“這是你今日的酬勞。”
張惟昭笑了,施禮接過道:“多謝殿下。”
這個金葉子打造得十分精致,真的做成了樹葉的形狀,葉片薄如蟬翼,葉脈曆曆可數,張惟昭把它放在眼前,透過葉子去看從窗欞裏斜透過來的陽光。
“真漂亮!”她由衷地感歎說。
其實這個時代作為儲蓄用的金葉子並不是樹葉的形狀,而是做成小兒手掌大小的長方形,薄薄地夾在書裏或者衣服裏方便攜帶。
這個漂亮的金色樹葉,是陳祐琮特意命人找出來的。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隨便送金銀太俗氣,想找點新異的東西給張惟昭當酬勞。
聽到張惟昭由衷地讚歎,陳祐琮莫名其妙地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他輕咳了一聲,道:
“免得你又追著我要報酬。”
說著出門遠去了。
張惟昭在後麵抿嘴笑了,心裏說這個孩子其實挺逗的。
現在這種抑鬱的表現,應該是創傷之後的應激反應吧。陳祐琮生命的底色,應該是比較溫暖的。張惟昭一邊進屋收拾沙具,擺放桌椅,一邊在心裏想到。
沙遊室對麵的房間,被張惟昭布置成工作室的樣子。收拾好了沙遊室,帶上房門,張惟昭來到工作室寫訪談記錄。為了保密起見,訪談記錄是用英文寫的。這樣就算有人翻出來也看不懂,不會利用訪談記錄裏的秘密做傷害太子的事情。
等張惟昭忙完了回去她所居住的耳房,綠蘿已經把飯菜領了來等著她一起吃。兩個姑娘一邊吃飯一邊閑聊。
“你是多大進宮的?”張惟昭問綠蘿。
“五歲的時候吧。”綠蘿回答。
“五歲的時候?你怎麽這麽小就進宮了?”張惟昭夾著八珍豆腐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五歲還是需要人照顧的年齡啊,怎麽這麽小就進宮?
“是啊。是同鄉的海棠姑姑把我領進來的。我其實不算最小的。”綠蘿說著望了望門外,然後壓低聲音悄悄對張惟昭說:“聽說貴妃娘娘當年進宮服侍先孫太皇太後的時候,才隻有四歲。”
張惟昭更加吃驚了,也壓低了聲音:“四歲、五歲進宮能幹什麽呢?”
“就是從最簡單的活開始幹起,比如說擦擦桌子,掃掃地。再稍微大一點,就開始學針線了。”
這麽大的孩子離開家,來到一個規矩森嚴的地方,想必吃了不少苦頭。她是怎麽度過遠離父母的離別之痛的?但張惟昭不想去觸及綠蘿的痛處,隻說:“想來你下了不少功夫吧?各樣活計都做得這麽好。”
綠蘿靦腆地笑著:“姐姐過獎了。都是海棠姑姑教得好。”
張惟昭問:“這位海棠姑姑現在在哪裏任職?我好像沒有見到過她。”她看到太後身邊主要是牡丹、芍藥、香玉、水仙這幾個大宮女在伺候,其中以牡丹為首。並沒有聽到過海棠這個名字。
綠蘿低著頭黯然地說:“海棠姑姑,已經不在人世了。是去年的事。”
“真是很抱歉……”張惟昭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答案。她的很多思維習慣仍然停留在二十一世紀,看綠蘿管海棠叫姑姑,想來海棠頂多三十多歲,正當壯年,如果不在太後宮裏,八成是去別的地方任職了。沒想到卻是已經去世了。這是十五世紀,人的平均壽命隻有三十多歲。嬰兒夭折率很高,英年早逝的人不少。
“看姐姐說的,這沒什麽好抱歉的。平時我想和人念叨海棠姑姑,還沒人願意聽我說呢。去年年初,海棠姑姑先是染了風寒,吃兩副藥沒見好,因害怕將病氣過給主子,就挪去安樂堂休養。誰知去了之後,燒總是不退,咳得越發厲害,怎麽也止不住,三月的時候沒的。”
說到這裏,綠蘿忍不住拭淚,“呀,你看我……,對不住,真是對不住,我也不想哭的,可就是管不住眼睛。”綠蘿很為自己的流淚抱歉,努力想忍住淚,但是眼淚還是撲簌撲簌掉落下來。
張惟昭現在已經知道,在宮裏無故流淚是犯忌諱的。她站起身關上房門,點起燈燭,拿了一個帕子給綠蘿擦臉。
“謝謝姐姐,謝謝!”綠蘿哽噎著說:“有時候我總想,要是去年姐姐就已經在這裏就好了。說不定姑姑的病早早就好了。”綠蘿對張惟昭的醫術特別崇敬和信服。
張惟昭歎息一聲。
這個時代,是一個得了重感冒稍微不注意就能要人命的時代。
安樂堂並不是好去處。宮裏那麽多人,品階稍微低一點的主子還不一定能享受到好的醫療服務,生病的宮女、宦官哪裏有高明的醫生和品質好的藥材可用?養得好養不好就看命了。
為了不讓綠蘿太過沉浸在悲傷裏,張惟昭轉移了話題:“我以前以為宮裏招人都是挑到了一定年齡能幹活的人。你怎麽這麽小就被領進宮呢?”
“大多數的宮女都是十歲之後進的宮。但是也有一些宮室的主子喜歡選一些小丫頭進來。一來是從小調教的宮女更懂規矩,和主子更貼心。二來挑來的小宮女都是八字命格好的,可以旺主子。”綠蘿解釋說。
“原來如此。那你定是一個有福氣的人了。”張惟昭笑說。
“就是因為我命好,才能遇到海棠姑姑和姐姐這樣的好人。”綠蘿拭幹了淚笑道。
兩人聊著天吃完飯。綠蘿把碗筷收拾到食盒裏,要拿出去送走。臨出門前又有些躊躇,拿著帕子輕輕擦拭麵頰和眼睛,生怕露出哭過的痕跡。
雖然綠蘿還是小宮女,不會在太後跟前出入,但是被大宮女們看出來無故哭天抹淚,還是會被狠狠訓斥的。
張惟昭把綠蘿帶到燭台下麵看她的眼睛,眼皮粉絨絨的,一看就是哭過的樣子。索性對她說:
“你幹脆洗把臉,我給你畫個淡妝好了。”
“姐姐你還會上妝嗎?”綠蘿驚訝地抬眼看著張惟昭。她看張惟昭整天就是一襲道袍,頭上挽個簡單的發髻,臉上很素淨,什麽裝飾都沒有,還以為她根本不會去調脂弄粉。
“當然。”張惟昭衝綠蘿眨眨眼,意思是你瞧好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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