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被看到被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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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牡丹事發之後的隔日下午,太子又來到沙遊室。
這一個月多月以來,太子每三天就花半個時辰呆在沙遊室。在沙盤上,他可以任意創造,縱情馳騁,仿佛這個方寸所在,在他手下能夠幻化出無窮的世界。
在人前,他仍然是那個完美無缺的太子。但是在這裏,他可以做他自己。
有時候,他想變成惡龍、邪魔,想點燃烈火、摧毀一切,這都沒有關係,這是他的世界,他可以這樣做。
有時候,他想像自己變成一個大號嬰兒,仰麵平攤在沙子上,無所事事,生鏽、發黴,這也沒有關係,在這個世界裏,沒有人要求他必須勤奮、堅強。
無論他做什麽,這個沙盤,以及坐在沙盤對麵的那個人,似乎都能容納得了,似乎都覺得這沒有什麽,隻是正常的人性而已。
是啊,盡管他有著太子的名號,但他其實隻是一個人,一個少年,所有人的脆弱,人的怠惰,甚至人的邪惡,他都會有。
奇異的是,當他以往強撐著要做一個完美的帝國儲君的時候,他總覺得自己的堅強,隻是外表的一層脆皮,他要辛苦支撐這個皮,這個形象才不會崩塌。
而現在,當他可以表達出他以往不允許自己表達的那些憤怒、脆弱和無助的時候,他反而覺得有種堅實的力量,在從他的內部緩慢生長出來。他變成實心的了,不再像個空空的鐵皮人。
他知道這種轉變之所以能夠發生,都是因為有對麵坐著的這個人的緣故。她的眼睛,仿佛帶著光,能夠看到他內心深處那些從來不曾被陽光照射到的地方。而那些藏匿在他內心深處的黑暗所在,那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覺到的不毛之地,因為這道光的進入,開始有綠意延展,甚至變得樹木蔥蘢。
盡管在別的場合相見的時候,兩個人還嚴格遵從著身份之別,仿佛在沙遊室的一切,都像是發生在另一個獨立時空的事情,和日常的生活毫無關係。但是,陳祐琮知道,她對自己來說是獨一無二的。
但是,今天沙遊室的一切陳設並沒有變,陳祐琮卻覺得氣氛和以往完全不同。那種溫暖而流動的感覺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滯澀。連沙子觸手都不再那麽流利光滑。
陳祐琮幾乎立刻明白是怎麽回事了。是因為坐在對麵的人心境變了,那道光,沒有了。
張惟昭看上去依舊那麽平靜,麵色與往常並無差別。但陳祐琮卻能異常清晰地感覺到她內心有異樣的情緒在流動。
他放下了手中的沙子。
“你在生氣嗎?”他問。
“你感覺到了?”張惟昭回報以一個苦笑。
“你氣皇祖母杖責了綠蘿嗎?”
張惟昭想了一想說:“我是很生氣,我感覺有東西壓在這裏讓我幾乎沒有辦法呼吸。”她用手按著胸膛,頓了一下,接著說:“但我並不是在生太後的氣。我隻是有很多事情想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麽?”
“為什麽牡丹隻為了爭寵,就不惜把她的同僚推到死地?為什麽我保護自己,就得反過來把她置於死地?為什麽綠蘿所做的事情,不過是人之常情,卻把自己置於死地?這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為什麽處處是死地?”
太子輕歎了口氣,他想勸慰張惟昭,告訴她,她是安全的,無論出了什麽事,自己會設法保全她,但衝口而出的話卻變成了:“你的問題我無法回答。我隻能告訴你,在這裏,人人都是如此。包括太後,包括我,甚至包括我的父皇。一不小心,就踏入死地。”
不知為什麽,此刻他突然很想傾訴,於是他問道:“你知道陳氏皇族曾經的往事嗎?知道太後和先帝,曾經被囚禁在南宮,其間幾次差點死於先帝的異母兄弟之手?”
陳祐琮知道他不應該和張惟昭說起這些。這些問題在他心中埋藏很久了,找不到人討論,但今天就是流暢地從他胸中流淌而出,絲毫沒有阻滯。
張惟昭似乎完全不怕聽到這些陰私之事,緩緩點頭。
“那麽你知道嗎?”陳祐琮說到這裏,語氣變得遲緩,似乎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我的母親,在我六歲的時候就離我而去,而她身死的原因,就是因為生了我?”
陳祐琮這一個多月來沙盤的主題,全與對母親的懷念、祭奠有關,也充滿了複仇的衝動和壓抑的痛苦,張惟昭已經猜出了他母親季淑妃的死不簡單,而且也從宮廷的權力格局中,猜到了她的死可能和哪些人有牽扯。她不想隱瞞這一點,所以她繼續點頭。
砰地一聲,陳祐琮的拳頭重重捶上了幾案,他大聲說道:“那麽為什麽,一個母親千辛萬苦生下一個孩子,含辛茹苦把他撫養長大,她就要因為這個被置於死地?無辜的人枉死,而殺人者卻身居高位,備受寵愛,這究竟是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綠蘿隻是因為祭奠養育她長大的姑姑,就被杖責,你為她抱不平。而我的母親無辜被害,我甚至都沒有辦法找人問一句為什麽!”
陳祐琮一下又一下地捶著桌子,關節上滲出血漬。
張惟昭站起來,隔著幾案,握住那隻自殘的手。那隻手在不斷顫抖。
“你為什麽抓住我的手?你好像對我說過,”陳祐琮聲音低啞地說:“在這裏不能有任何形式的身體接觸?”
“是,但若為了阻止傷害發生,就可以暫時打破這個規定。”張惟昭放開了手,坐了回去。
“這真是個殘酷的世間。”張惟昭說。無論在前世還是今世。
“我母親是被金貴妃害死的。”陳祐琮說。
“你是怎麽知道這些的?她去世的時候你不是隻有六歲嗎?”
“前段時間有人告訴我事情的經過。”
“太後是否知悉當年你母親被害的內情?”
陳祐琮低下頭,臉上有種和年齡不相稱的悲愴:“太後當時也無能為力。因為,父皇是幫凶。”
“太後是否知道你已經知道這件事?”
“我想她老人家已經知道了,前段時間她看到我一日比一日消沉,她很擔憂,但是什麽也不說,隻是請來了你,她說你能夠醫心。”
張惟昭至此已經能夠把自己為什麽突然被招入宮廷,為什麽會受到太後的優容,在長樂宮裏扮演了什麽樣的角色等等這些問題串聯起來,形成一條清晰的線索。這些內情和她猜測的大差不差,但是,從太子嘴裏得到證實還是讓她把一切看得更清楚了很多。
“有時候我心裏好恨!”陳祐琮咬著牙說。
“你不恨才不正常。”
“可是父子君臣,我怎麽能夠恨自己的父親和君王呢?”
“恨都恨了,還說什麽應該不應該?說不應該恨,你就不恨了嗎?”
“是父親和母親給了我生命……”
“不是他們給了你生命,他們隻是容器和管道,是上天通過他們創造了你。”
“你難道不知道你這話是有違孝道,是大不敬的嗎?”
“孝道大不過天道。”
“你難道不知道本朝以孝道治國?”
“孝道隻是君父哄騙子民順從的手段。這個世上沒有哪個帝王是靠孝道奪取天下的,也沒有哪一個帝王是靠孝道贏來繁華盛世的。兒子的命並不比父親低賤。百姓和君主相比亦然。”
“你!?”陳祐琮睜大眼睛看著張惟昭。
張惟昭的臉,不再如平時那樣,如水一般平靜而包容,而是帶著一種鋒利和堅定。她在這個時代,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自己價值觀的不同,但是就在這一刻,她不想再隱藏。
陳祐琮還沒習慣張惟昭這種轉變,瞪著眼睛看了她半天,才冒出來一句:“今天的你和以前大不相同。之前你一直戴著四平八穩的麵具不累嗎?”
“今天的你也和以前大不相同。十三四歲的小孩,平時卻非要板著一副老學究的麵孔,你不累?”
“我是太子,太子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我是醫者,醫生也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說完這兩句,兩個人都笑了。倒把這兩天來的陰霾消散了不少。
“你不要怪皇祖母。她其實一直在護著你,對你和對其他人很不一樣。宮廷不同於別處,神鬼之事是大忌。綠蘿不懲戒,難以服眾。牡丹如果不離開這裏,難免還會興風作浪。到時候就不知道會牽連到多少人。宮裏這樣的人不少,為了自己能夠晉身上位,不惜踏著旁人的屍骨往上爬。”
張惟昭歎了口氣:“我並不是在怨太後。我隻是,很不喜歡宮廷裏的這套行事法則。”
陳祐琮道:“我也不喜歡。”
“若你能選擇,你希望過什麽樣的生活?”
“我還是想當太子,將來成為一個賢明的君王。但是我不喜歡這個後宮,我希望和父皇、母後,像一家人一樣生活在一起,共同勵精圖治,讓大炎變得繁榮富庶,百姓安居樂業。而不是如現在一般,無論是君王還是後妃,都要在這無底洞一樣的後宮裏消耗許多精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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