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叫我張道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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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惟昭默默點頭。陳祐琮往前走,張惟昭走在他旁邊,馮浩在數步之外跟著。

    三人都不說話,靜默行走。耳邊隻能聽到寒風從夾道中吹過的蕭然之聲。

    走到夾道盡頭,就是紫禁城的西北角了。這裏有一處一畝見方的空地,種了鬆柏和一些花草。這時花草早就凋零了,隻有鬆柏仍然挺立在夜晚的寒風裏。站在此處往西看,就是內安樂堂。往北看,則是廢後崔氏所居的無名宅院。

    陳祐琮站在一株鬆樹下,遙望向內安樂堂。張惟昭就陪他站著。

    “我自從開始記起往事之後,就時常夢見在安樂堂裏的情景。有我的母親,還有其他幾個人,對我十分親切,給我吃的,帶我遊戲。夢裏十分真切,醒來後卻變得模糊。”陳祐琮聲音低沉。

    “那是些什麽人?”

    陳祐琮遺憾地搖頭:“我不記得了。”

    “那就是還沒有到能想起來的時候。”張惟昭說。

    “今日宮宴,凡是有兒女的妃嬪都到場了。如果我母親在世的話,也會和皇祖母、父皇一起共慶團圓的吧……”

    “也許。”張惟昭如此回答。

    “金貴妃三翻四次命人端了菜品給我,說我最近幫父皇分憂不少,自己也要多保重身體。我也再三敬酒給她。眾人頌揚她慈愛,稱讚我孝順。”陳祐琮的聲音裏壓抑著很多情緒。

    “在這種情形之下,你沒有別的選擇。”

    “我有別的選擇,比如趁人不備的時候,拔刀相向,了斷恩仇。但是我不敢,我是個懦夫!”陳祐琮有很多憤怒,這其中也包括對自己的憤怒。

    陳祐琮有著和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相似的困境。

    “那不是一個好的選項。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你養育你的母親,不會希望你用這種方式毀掉自己的。”張惟昭回答。

    “這句話說得好啊!”突然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樹後傳來,在黑漆漆的夜裏聽得人毛骨悚然。

    “是誰在那裏?”不遠處的馮浩幾步搶過來,護在太子旁邊。

    一個身影從鬆樹背後轉出來,繼續說:“是季氏自己心甘情願被皇帝寵幸卻不要名分。是季氏自己願意偷偷生下孩子,百般艱難養育長大。是季氏願意被毒死不給自己的兒子添麻煩。是季氏願意死得悄無聲息,隻年節的時候隨眾得幾隻香燭,幾碗供奉就好了,不需要她兒子的祭奠。反正一切都是季氏自願的。嘿嘿,嘿嘿嘿嘿嘿!”

    陳祐琮僵立在當場,一句話也說不出。張惟昭畢竟入宮不久,一時之間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何人,為什麽對陳祐琮和季淑妃的事情知道得這麽清楚。

    “咄!庶人崔氏,深夜至此意欲何為?口出狂言,不怕太後責罰嗎?”小宦官馮浩,平時對主子的事情從不多嘴,這時卻站出來衛護太子。

    “荒宅岑寂之人,夜夜在這片林中遊走,也沒人來管我,今日你倒來質問我?我倒想問問你們,夤夜至此意欲何為?哦,太後責罰啊,我當然怕了。她責罰起我來當然不手軟。但對金貴妃,那可是寬容得很呢!背了那麽多條人命,她還不是照樣金尊玉貴?”

    馮浩眼見沒法讓她住嘴,就回轉過來躬身對太子道:“請殿下趕快移步回宮!”

    陳祐琮卻仍然僵直站立,一動都不動。

    “嗬嗬嗬嗬,趕快回去做你的乖巧太子吧。何必管你母親怎麽生,怎麽死?你隻保住你的太子之位就好了。”

    張惟昭這時已經明白,他們原來碰上了在此處遊走的崔氏。崔氏顯然已經不是正常人的狀態了,和她辯駁沒有什麽意義,但有些話必須要說清楚,不是給她聽,是給太子聽。

    “你這樣三翻四次挑撥太子,不過是想借刀殺人,讓他替你報仇罷了。口口聲聲拿太子之母來說事,借一個孩子對母親的思念發泄自己的仇恨,你不覺得可恥嗎?”

    “我有什麽可恥!我有什麽可恥!”崔氏的真實目的被點破,霎時變得更加猙獰。“我的一生都被她毀掉了!我想報仇有什麽不對?”

    “你的一生怎麽樣,和太子半點關係也沒有。太子怎麽處理他自己的事情,也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再悲慘,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沒本事對自己負責的人是你!任人魚肉不能反抗的人是你,不是太子!別把怨氣撒到別人身上,自己推脫幹淨!”

    崔氏不知道什麽時候太子身邊出現了一個這麽伶牙俐齒的人,把她的一腔烈毒之火盡數堵了回去發作不出來。她嘴裏嗚嗚而鳴,撲上來就要用手去掐張惟昭的脖子。

    張惟昭側身躲過,同時撩起大氅,飛起一腳踹在崔氏腰間,崔氏當即踉蹌倒地。張惟昭抓起陳祐琮的手腕,拖著他轉身就跑。

    馮浩當即跟上。

    陳祐琮一開始還在怔忡,但是張惟昭力氣很大,拖得他不得不跟著跑。隨即他也反應過來了,不再用張惟昭拖,自己也跟著跑起來。

    三人跑過夾道,快到長樂宮的時候,在一個背風的地方喘息。

    馮浩以前一直沒有怎麽和張惟昭說過話,這時卻一邊喘氣,一邊向張惟昭拱手到:“張姑娘,您還有這樣的膽色!醫術這麽高明,畫畫也畫得好,沒想到身手也這麽利落。佩服佩服!以後我都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您才好,叫張姑娘太委屈您了,不如我稱呼您張姑姑吧。”

    “姑姑這個稱呼不適合我。你就叫我張道爺好了。”張惟昭開玩笑。

    馮浩也很上路,馬上說:“好咧,以後您在小的這兒就是張道爺了。”

    陳祐琮一直在調整呼吸,並不言語,聽了他們這樣對答,倒笑了。對張惟昭說:“今晚讓你受驚嚇了。快些回去休息吧。”

    馮浩在心裏暗想,我覺得受驚嚇的並不是這位爺。但卻沒敢說出聲。

    張惟昭直覺陳祐琮這時仍然積累了非常沉重的情緒,整個人處在一種極度壓抑的氣場之中。但今天已經來不及再說什麽了,隻點頭道:“好,你們也快些回宮。”就幹脆利落地轉身走了。

    陳祐琮目送她進了長樂宮門,才繼續向長寧宮走去。

    馮浩一邊走,一邊忍不住嘀咕:“看起來斯斯文文一個人,也挺有仙風道骨的。沒想到罵人這麽幹脆,出手也毫不含糊。”

    “我倒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陳祐琮說。他想起了剛開始和張惟昭做沙盤遊戲的時候,他問張惟昭最喜歡哪個沙具,張惟昭選的是那條凶猛的惡龍。

    半夜三點鍾左右,張惟昭睡得正好的時候,突然聽到低而急促的敲門聲。張惟昭披衣起來低聲問:“是誰?”

    有人壓低了聲音說:“道爺,你趕快來看看吧。太子發高燒一直退不下去。”是馮浩,已然隱隱帶了哭腔。

    “稍等。”張惟昭迅速穿上衣服,披上了昨晚馮浩送來的狐皮大氅,帶上藥箱。出門跟馮浩往前走。

    路過太後寢殿的時候,看見香玉站在殿外向他們招手。張惟昭跟隨香玉進了寢殿。寢殿裏隻燃起了一盞燈,太後擁著被坐在床上,滿麵焦急和憂慮之色。見張惟昭過來,太後說:“太子剛剛開始參與政事,如果在這時候傳出病倒的消息,恐怕會對他很不利。所以你要盡全力治好他!且一定要嚴守消息不能外傳!你明白嗎?”

    “我明白!”

    “你快去吧!有什麽消息讓馮浩他們盡早來稟報。”

    張惟昭領命而去。

    路上,張惟昭問馮浩是什麽時候發現陳祐琮發燒的。馮浩回答,晚上回宮,太子洗漱之後就躺下了。據今夜輪值的小宦官說,太子翻來覆去,很晚才睡著。半夜太子要水喝,他端了水進去,卻發現太子拿茶盞的手都是顫抖的,他接茶盞的時候碰到了太子的手,被滾燙的溫度嚇了一跳。他問太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請太醫,太子卻說不用,讓他把悄悄把馮浩喚進來。

    太子命馮浩悄悄去長樂宮,請張惟昭來看診,務必不要驚動其他人。

    但太子得急病,長樂宮值夜的宮女怎麽敢向太後隱瞞?所以就有了太後召張惟昭過去叮囑那一幕。

    言談之間,張惟昭已經跟著馮浩到了太子寢宮。文竹正守在太子床前。

    太子比方才馮浩出去時燒得更厲害了,雙眼放空,麵頰赤紅。

    張惟昭坐在他床前的腳踏上,手指搭上他的手腕診脈,又翻開他的眼皮,讓他把舌頭伸出來看視。

    馮浩在一邊很是焦急,忍不住低聲問:“太子殿下究竟如何?是不是受寒了?”

    張惟昭沉吟了半晌,對馮浩說:“請你和文竹先出去一會兒,可以嗎?”

    陳祐琮並沒有感冒受寒的症狀,也沒有其他病症。他的高燒,是因為情緒引起的。這種狀況在現代有個術語,叫做心身症,也就是因心理因素的影響出現的身體症狀。

    當人產生了強烈的情緒,比如焦慮、憤怒和悲痛,又沒辦法找到途徑去表達,或者是連當事人自己都在否定這些情緒,情緒就會通過身體來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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