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孤零零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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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她,還有孩子,他突然有種完滿的感覺。當年他父母被囚禁,自己被逐出宮廷,他常常覺得自己流離失所,像個孤兒。他非常羨慕其他宗族子弟,因為他們能夠和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盡管這些人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叩拜。

    現在他有了兒子,兒子有一個慈愛的母親,他也可以陪伴在他們身邊。其實他不知道該怎麽和孩子打交道,但是當他學著用季靈芸對待孩子的態度去對待陳祐琮的時候,他發現小孩很快就和他親近起來。

    他還是覺得對金鈴兒很內疚,他不知道該怎麽麵對她絕望和憤恨的眼神。他幹脆躲了起來不去見她。

    那段時間,他大部分時間在前朝處理政務,很少回後宮。如果回去,也是去長壽宮的時間居多。如果他不去長壽宮,季靈芸和陳祐琮也不埋怨他。他去的時候,母子兩個就開開心心地和他相處。這讓他焦躁的心開始趨於平穩。

    但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過太久。有一天,季靈芸用過午膳,突然倒地不起,嘴角溢血地死去。幼小的陳祐琮目睹了這一切。

    等他得到消息趕到長壽宮的時候,太醫已經驗過了,他們支支吾吾地說是中了毒。

    不用查,他也知道是誰做的。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但以前沒有哪一次像這次這樣明目張膽。他來到安喜宮,質問金鈴兒為何要下此毒手。金鈴兒卻比他還要悲憤,指責他變了心,違背了當初的誓言。他說過心中隻有她一個人,去其他妃嬪那裏不過是消遣。但是,現在他對季靈芸卻動了心。所以季靈芸該死!她該死一萬次!

    陳見浚一拳過去,把金鈴兒打倒在地,又過去一腳踢在她大腿上。金鈴兒躺在地上放聲大哭,說好吧,你打死我吧!當年你的叔皇沒能打死我,你的皇後崔氏沒能打死我,就是留著這條命讓我今天死在你的手裏。

    陳見浚的手腳都在顫抖。他想起了幼年時,他和金鈴兒相依為命的那些歲月,想起初嚐男女之情時,兩個人的如膠似漆。明明曾經山盟海誓,明明他曾經以為,他是這大炎的天子,可以護著她不讓她再受半點委屈,為什麽今天成了這種局麵?

    金鈴兒還在哭,哭仙逝了的孫太皇太後,哭她死去的兒子,說她如今一無所有,孤零零一個人,請他們趕快帶她走,她不願意再活在人間受苦。哭聲慘不忍睹。

    陳見浚無法再聽下去,因為再聽下去他更加忍不住想要動手,不對金鈴兒動手,就會對自己動手。

    他也覺得自己是孤零零一個人,他也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他好不容易剛剛有了一點,“我終於有了一個家”的感覺,這個感覺卻像鏡花水月一樣,沒有出現多久,就倏然消失無蹤。

    他踉踉蹌蹌地離開了安喜宮。

    他覺得自己對不起所有人,對不起金鈴兒,對不起季靈芸,對不起陳祐琮。自己原來是這麽糟糕的一個丈夫和父親嗎?

    他沒有勇氣再去麵對陳祐琮。這個孩子有著和他母親一樣的清亮眼睛。當陳祐琮用這樣的眼睛凝視著他,問他母親到哪裏去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內裏都碎成了瓦礫,全靠一層表皮盛著才不至於土崩瓦解。

    太後接走了陳祐琮保護起來,並開始對金鈴兒發難。

    他也恨金鈴兒太過心狠手辣,但是他沒辦法眼睜睜地看著金鈴兒去死。他覺得他和金鈴兒之間,有很多無形的牽絆,就好像有一部分的筋肉是連在一起的。如果金鈴兒死去,他也會因失血過多而死。

    所以他跪在太後麵前力保下金鈴兒。太後最後無奈妥協,但是決意要把金鈴兒的所有爪牙都拔掉。

    金鈴兒有哪些親信,他其實比太後更清楚,於是協助太後把這些人都給清洗一空。

    之後他和金鈴兒冷戰了很久。直到金鈴兒生了一場大病,病中請求他回來,並一再保證再也不插手他後宮的事情,隻安安分分和他廝守到老。金鈴兒懇求說,他還當盛年,她卻已經老了。就讓她在完全衰邁之前,再和他過幾年安穩日子吧。陳見浚被這話狠狠擊中,終於又到安喜宮安歇。

    他們在晚上互相依偎,仿佛隻有從對方身上才能得到這世上的最後一點溫暖。但是又互相提防,彼此都知道對方內心的某個地方實際上結著堅冰。

    他們開始假裝什麽也沒發生過。最初他們假裝得並不像,後來也就習以為常。陳見浚有更多的子女出生,金鈴兒不再對此事表達不滿,甚至,她開始和顏悅色地關愛那些孩子。一開始她接近孩子們的時候陳見浚還有些擔憂,後來她說是自己膝下空虛,越來越想和孩子親近,並且表現得也確實溫和慈愛,他慢慢就信了她。

    她甚至想插手太子的婚事。陳見浚知道她自己沒有孩子,所以憂心百年之後金氏家族的命運,也知道朝廷上下不少人暗地裏說她是奸妃,對金氏一族諸多詬病,她需要更多一點的保障,他就默許了她。

    不但她想要插手太子的婚事,皇後也有所行動。這讓陳見浚內心生出來一些微妙的感慨和不滿。難道他在她們眼裏,已經江河日下了嗎?她們不再心心念念獲得他的寵愛,而要將未來寄托在太子身上了嗎?

    時間是如此匆促。一轉眼,太子已經快成年了,而他也將近不惑之年。季淑妃,去世已經有八年了。

    這八年裏,他努力不去想關於季靈芸的一切,連帶著對太子也是一副冷淡疏遠的態度。太子當年因為思念生母,生了一場大病,病好之後忘記了許多往事。

    忘記了好。他在內心想著,如果他也能高燒一場,把那些讓他痛楚的往事都忘掉就好了。

    可是今天,當他打開那副卷軸,又看到那雙久違了的清亮的眼睛之後,那些前塵往事又兜頭而來,一幕幕在他麵前閃現,根本不給他躲閃的餘地。

    他持著這幅卷軸呆立了許久,跪在地上的陳祐琮一動不動,站在他身後的懷恩也悄無聲息,任他沉浸在前塵舊夢之中。

    “起來吧。”他終於回過神來,發現陳祐琮還跪在地上。

    “這幅畫,是如何畫成的?”陳見浚問。他看到海棠的肖像的時候,雖然覺得人物逼真,但因為他不認識海棠,所以隻當是一幅畫得比較用功的人像而已。而季靈芸,一直深埋在他的回憶裏,今天又看到她在畫裏栩栩如生,才察覺到這樣的畫像原來能給人帶來如此大的衝擊。他開始有些理解為什麽那些人懷疑張惟昭能招魂了。

    “是以兒臣的麵目為藍本,然後加以細部修改而成。”陳祐琮答道。

    “哦?誰把淑妃的麵目記得這麽清楚,讓畫者能夠做出這麽細致的修改?”陳見浚接著問。

    “是兒臣。”

    “是你?”陳見浚的語氣帶著疑問。

    “父皇您是知道的,兒臣幼年在生過一場大病之後,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自從開始跟著張道醫清修誦經以來,接二連三做了幾個夢,夢裏總是夢到淑妃娘娘的慈顏,無比清晰,所以就記住了。”

    “她,在夢裏是什麽樣的?”陳見浚的聲音裏有微不可查的顫抖。

    “她總是微笑著的,仿佛無所掛礙,很是清淨自在。”

    聽完陳祐琮這句話,陳見浚暗暗鬆了口氣。他非常害怕季靈芸怨他恨他。

    “你可曾讓張惟昭幫你設陣,與你母妃的亡靈對話?”陳見浚狀若不經意地說出這句話。

    但陳祐琮知道,這其實是一句試探,如果他順著陳見浚往下說,就中了埋伏了,所以他恭敬答道:“張道醫並不會招魂術。她倒是會一種叫做‘家庭係統排列’的醫心術,讓你和你惦念的人對話。這種醫心術,是一個偉大的醫心師海靈格創立的,他是老子的忠實追隨者。究其本質,其實是天人感應之術。”

    陳見浚當然並不知道海靈格是誰,但是一樣新奇的觀念,如果人們能夠把出處說的清清楚楚,創立人說的有名有姓有師承,就能夠使人們打消很多戒備。

    陳見浚點了點頭,垂下眼睛端起茶盅,啜飲了一口道:“淑妃可有什麽感應給你?”

    “兒臣感應到的是,母親覺得,”陳祐琮在這裏特意說是“母親”而不是“母妃”,“因為有了兒臣,讓她感覺生命很有意義。在這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她非常感恩,因為有了孩兒,她不再孤單,她的生命得到了延續。她希望我好好地活著,帶著她給的愛活下去。”

    陳見浚這一天情緒都起起伏伏,到了這會兒,已經覺得很有些疲憊和麻木了。但陳祐琮的這番話,還是讓他的心又激蕩起來。原來她絲毫不曾怨怪嗎?原來她是這麽欣喜於他給她帶來的這個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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