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從哪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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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壁不遠的靈濟宮和朝天宮,裏麵的道眾都被嚴格約束,對孫真人和武真人必須畢恭畢敬,言聽計從。怎麽這位真人,卻和他們完全不是一個路數?不強製做功課,不用服侍她,要是幫忙還有薪酬,這到底是宅心仁厚,還是居心叵測,另有打算?

    還是冷泉年紀輕膽子大一些:“我想去幫您弄藥材,其他的活我也能幹。我不用報酬!我、我想跟您學醫,可以嗎?”說著誠惶誠恐地看著張惟昭。

    這段話好熟悉啊!張惟昭一年多前剛剛進宮的時候,綠蘿也曾經對她說過類似的話。而現在,綠蘿已經被葬到西山的義塚裏麵去了。想起這些往事,張惟昭百感交集。

    冷泉看張惟昭不說話,心裏又怕又愧:“是我自不量力!讓您為難了。我隻弄藥就行了,我不……”

    張惟昭卻打斷了她的話:“你想學當然可以。隻是學醫是一件繁瑣辛苦的事,若你真的喜歡,而且能耐得住性子學下去,我就願意教你!”

    “是!多謝真人!”冷泉跪下來就向張惟昭磕頭,“我能吃苦!不怕難!一定努力不辜負您的教導!”

    張惟昭拉起了她,“在我麵前不用動輒跪拜。大家都相互尊重就好了。你先回去照看師父,我也需要去安置一下行禮。過些時候我要開始整理藥庫,到時候你來幫忙。”

    “哎!”冷泉歡喜無限地應下。

    張惟昭又對愣在了一邊的冷窗和冷月點點頭,轉身回東跨院去了。

    留下來冷泉歡喜無限地站在當地,本想喜笑顏開,卻又極力忍住了。

    “你這樣行事,不怕師父惱怒麽?”冷窗板著麵孔道。

    冷月道:“有高枝可去,她還管師父怎麽想?”

    冷泉咬著嘴唇,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說道:“我不管你們怎麽想,我隻是想好好學門手藝。我們是怎麽到這裏來的?主子駕鶴西去,不用我們伺候了,其他娘娘也不要我們這些死了主子的人,嫌不吉利。家裏看我們沒進項了,不想讓我們回家吃閑飯。年齡大了,嫁人又嫁不成,隻好到這個觀裏來,其實也不過有碗飯吃等死而已。但有了醫術,又不一樣。沒人再把你當沒用的廢物,以後若離開這裏,也有個活路。”

    “她說教你,就真的會教你了?再說她這樣年紀輕輕,又能會多少醫術,能教你什麽?”冷月低聲語帶譏諷地說。

    冷泉不服道:“你沒看昨天太後娘娘、皇帝陛下和皇後娘娘都賞賜了那麽多東西來。說是韓婕妤難產,太醫都沒辦法,昭明真人一去就好了。可見她是有真本領的。據說真人的師父,是這個城裏最高明的醫生,死人都能救活。”

    “誰見過道士會接生的?還不知道用了什麽妖法巫術呢。趕快學去吧!學會了好出宮跳大神、擺算命攤子。”冷月小聲嘰咕。

    “你……”冷泉被冷月的陰陽怪氣激得氣憤不已。

    “算了算了,在這裏嚷嚷算什麽!師父身邊這會兒一個人也沒有,還不趕快回去服侍師父!”冷窗教訓說。

    冷月、冷泉憤憤地互相別著臉一路回西跨院單房去了。

    原來孤雲和這三個弟子雖然名義上是師徒,但是卻各有來曆、各有打算。

    孤雲是孫太後宮裏的舊人,在孫太後身邊也頗有幾分體麵。奈何孫太後在生命中的最後幾年已經不再過問宮務,和兒子陳懷慎又貌合心離,因此她逝去以後,她留下的這些舊人大多都沒有什麽好的去處。孤雲當時已經三十多歲,不想出宮,就自請到飛仙觀出家。

    冷窗當時是她身邊的小宮女,她來這裏需要人服侍,就帶了她過來。冷月和冷泉卻是其他老太妃身邊的宮人,在主子去世後陸續來到這裏。

    這些年,飛仙觀越來越冷清,人越來越少。孤雲覺得自己晚景淒涼,一味自哀自憐,脾氣愈加古怪,不僅自己寡言少語,也見不得徒弟們嬉笑。誰若是說話聲音高了,臉上笑容多了,就會被她斥責不守規矩,不像個出家人。因此四個女人在這個觀裏過得如同活死人一般。

    在觀裏做道士不用幹重活,像清掃、修繕之類的自有西苑粗使的宮女和宦官來打理,按理說這些坤道日子清靜,衣食無憂,可以安閑度日。

    但安閑在有些時候並不是什麽好事,因為這意味著沒有希望、沒有活力。

    冷泉過怕了這樣的日子。張惟昭剛剛空降過來的時候,她也覺得惴惴不安,不知道這位年輕的真人脾氣性情如何,會不會苛待她們。後來看到張惟昭這樣和善,又有本事,就很快想要靠近過去。

    冷月卻見不得她這個哈巴狗一樣的巴結樣子。她二十有六,自以為早已經把人情世故都看透了。像張惟昭這樣年紀輕輕就得勢的人,無非就是善於投機取巧,有後台,打著個真人的旗號沽名釣譽罷了。誰信她誰就是傻瓜。

    她美貌過人,但卻被分到了老太妃的宮裏不見天日。她曾經用盡辦法想在得勢的娘娘宮裏謀個差事,希望有一天能得見天顏,但都沒能成功。漸漸她剛進宮時想要青雲直上的誌氣都被消磨沒了。於是她把自己的失敗歸結為性情剛直,曲高和寡,不會奉承,把那些往上走的人都看做是鑽營算計的小人。隨著年齡越來越大,說話越來越刻薄。

    冷窗是孤雲一手調教出來的。孤雲這些年日漸孤僻,越來越不好伺候,白天要冷窗端茶倒水,晚上要她鋪床疊被,時不時還要揉肩捶背,心情鬱悶的時候就拿她撒氣。但凡冷窗稍微有一點不滿,孤雲就冷言冷語譏諷她是白眼狼,忘恩負義,不是師父一手回護,她早不知死在那個溝裏了,現在卻這樣來還報她的救命恩人。說得冷窗一點脾氣也沒有,隻得隱忍再隱忍,漸漸地人越變越刻板、木訥。

    冷窗也不是沒想過離開孤雲,隻是她父母早喪,姐妹們都出嫁了,兄弟們也都娶了親,誰也不想接她回去。她隻得一天天在這裏挨下去。

    這次來的這個昭明真人雖然和善,但冷窗心裏想,表麵上看著和善,內裏還不知是什麽心腸。她侍奉了多年的師父,都時不時要找機會磋磨她、克扣她,更何況是這樣一個不知根底的陌生人?張惟昭把話說得越好聽,她越是不相信,覺得還是回去緊跟著師父好,脾氣雖然壞一點,最起碼不會花言巧語哄騙她。

    三個人心裏打著小算盤,各自去幹自己的營生去了。

    接下來的這幾天,倒也相安無事。張惟昭收拾好了東西,布置好了起居室和工作室,一切都變得有條理起來。

    她仍舊每天卯時起,卯時就是五點鍾,開始到大殿三清像之下打坐誦經。四個小蘿莉在收拾完西跨院之後,也開始跟著張惟昭一起做早課,冷泉也加入了她們。

    一時低迷了多時的飛仙觀開始變得有生氣了起來。

    七日後晚間,乾清宮的一個小宦官過來傳話,說是皇帝陛下宣昭明真人到懋勤殿覲見。

    張惟昭知道,她又要開始工作了。幸而她早就有準備,整理了一下衣服,帶了一個抽口的簡易背包,從容地跟著小宦官出門往紫禁城去了。

    已經到了六月中,白天一天天氣都很悶熱,天黑之後,方才有了些微風。張惟昭跟著提著燈籠的小宦官往前走,步子邁得很穩。她知道今天晚上有一場硬仗要打,但張惟昭就是這樣的性格,越麵臨挑戰越能激起她的鬥誌。

    “我現在腎上腺激素的分泌一定很旺盛”,張惟昭自嘲地在心裏說。這就像是運動員在臨近比賽時的狀態。

    到了懋勤殿,向皇帝行過禮,張惟昭站起來望了一下陳見浚的氣色。隻見他麵色蒼白,有勞累過度之後的疲憊。眼睛卻還是明亮的,但這種明亮並不是元神飽滿之時的神清目明,而是有種集中精力時間過久,雖然疲憊卻沒辦法放鬆下來的亢奮。

    所以張惟昭知道皇帝為什麽今天晚上找她過來了,這其實是一種求助。但是張惟昭有自己的思路,她不準備充當陳見浚的止痛片或安眠藥,她要先從築基開始,一步一步解決問題。

    既是解決陳見浚的問題,也是解決自己的問題。

    “今日就開始清修吧。”陳見浚說著,扭過頭看向一邊,張惟昭順著他的眼光看過去,隻見在懋勤殿北側的地磚上,鋪上了從波斯進貢的地毯,地毯上放了兩個精工細編的蒲團。兩個蒲團之間,放著一張長條幾案,案上放著香爐和幾卷經書。

    張惟昭暗自一笑。這些陳設,不管是在陳見浚的授意下擺放的,還是宮人們為了討好皇帝而精心陳設的,都說明陳見浚對修行的態度還是很認真的。

    “我們從哪裏開始?”陳見浚問道。

    “陛下想從哪裏開始?”張惟昭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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