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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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教給孩子的是更加實用的技能。比如有些心細、體格好的女孩子可以去學護理,學會怎麽煎藥、給病人清潔、翻身,做簡單的複健。那些高官顯貴家裏有的是聰明能幹的奴仆服侍,而沒什麽根基卻還有些錢的人,比如商人,就可以雇傭這些專業的護理回家,照顧月子、病人或者老人。隻是雇傭,不是買,這樣這些女孩子就自己有了收益,不管嫁不嫁人,都不怕活不下去。就算是成了家,自己手裏有錢,說話也有底氣了。其他,比如還可以學針黹、學烹飪,都是一條活路。”
講到這裏的時候,張惟昭雙眼明亮,似乎又回到了從前那種滿懷自信的樣子。
“好!”張榮鯤道:“教人東西要有老師,你打算到哪裏去聘請老師?”
“護理方麵我自己就可以教。文化課可以請讀書人家的寡婦來教,您記得以前找我們看過病的齊孺人嗎?”
孺人是這時候對七品官的妻子或母親的尊稱。七品官在地方上肯定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在京城裏卻什麽也算不上。而且大炎官員薪俸很低,那些冷衙門的七品官,生活其實相當清苦。齊孺人的丈夫生前是光祿寺署丞,卻已經去世有六、七年了。齊孺人如今不到四十歲,長女遠嫁,小兒子才十一二歲。她守著一個小院子,起早貪黑地做針線供養兒子讀書。她也是讀書家人的女兒,頗有學識,為人溫和大度,如果請她來教女孩子們讀書識字,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她八成是願意的。
“這是個不錯的人選。”張榮鯤道,他也對齊孺人印象不錯。“那廚藝和烹飪呢?”
“這個可以聘廚娘和繡娘來教。或者,我們可以聘從宮裏退役的宮女來。”
許多宮女身懷技藝,出了宮卻無處可去,晚景淒涼。若張惟昭能提供給她們穩定的住所和薪酬,又有學生陪伴,受人尊敬,肯定有人願意來的。
師徒兩個把所有問題羅列出來一一討論,盡力尋找最妥帖的解決辦法。
這件事進行得比預想中還要順利。聽說她要建立一個女童學校,專門收孤苦的女孩子來入學,太後首先著人從宮裏送出了兩千兩銀子給她。接著是豐慶長公主、董臻臻,都依次減等送了銀子過來。連雜貨鋪的魯掌櫃,都送了二兩碎銀子來。
張惟昭在玄妙觀後麵買了一個三進的院子。院子挺大,第一進院子設立了廚房,餐廳,第二進院子裏房間裝修得寬敞透亮,做教室用,第三進院子分隔成一個個獨立的小房間,裏麵放如上下鋪的雙人床,做宿舍用。
室內裝修的圖紙都是張惟昭自己畫的。她並沒有學過設計,但是她有繪畫的基礎,又找來這時候的建築圖紙做參照,畫出來的圖倒是不難看懂。隻是她的裝修理念來自現代,有時候要好好解釋一番才能讓工匠們順利執行。工匠們是陳祐琮通過工部找來的,手藝都是沒得說。因此到了這年的秋季,學校的硬件設施就大致完工了。
齊孺人接受了張惟昭的邀約,答應來教孩子們讀書識字。太後也替張惟昭從宮中招了兩個年長的宮女,來教針線和禮儀。本來張惟昭沒想要開禮儀課,但是太後說學好禮儀,將來才能拿到比較好的薪酬,張惟昭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太後雖然在深宮中,但是對張惟昭現在做的事情非常有興趣。也正是因為如此,弄得京城上許多有頭有臉的老太太都跟著向學校捐錢捐物,唯恐落後於人。這也是辦學的事情推進得比較順利的重要原因。
周融將近秋闈了不能跑出來,卻說動董臻臻把家裏的廚娘送來了一個當老師。廚娘在這裏教課,薪酬還是周家出。要知道,一個富貴世家有資曆、手藝好的廚娘,一年的薪酬甚至比一個七品官還要高。所以這是很大的支持了。
另外張惟昭還雇傭了四個中年婦人,負責照顧孩子們的日常生活。
快到十月了,張惟昭采買了一批褥子和被子,又添置了鍋碗瓢勺和燈燭。等這些日常用具都齊備了,就可以請老師來入住了。
這一天,在學校裏忙到黃昏時分,張惟昭又是最後一個出來的。剛剛出門,卻見在門洞裏窩著一團東西,見張惟昭走出來,那團東西動了動,慢慢站了起來,原來是個六七歲的瘦小女孩。
張惟昭走過去,半蹲下來看著她說:“小妹妹,你叫什麽?天這麽晚了,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著她,等她第二遍開口問的時候,才小聲說:“我叫小英。是娘讓我到這裏的。”
張惟昭剛看到她的時候就明白,這肯定是有人等不到學校開張就把孩子丟過來了,隻是她還需要確認一下才好安排。
她又問:“你娘跟你說為什麽要你到這裏了嗎?”
“娘說,在家裏沒飯吃。這裏有飯吃,還能學本事。強過被殺千刀的牽出去賣到窯子裏。”
孩子隻是有話學話,張惟昭聽得隻覺得心裏一片酸楚。她不去問殺千刀的是誰,隻柔聲說:“你娘說的對,這裏能吃飽飯,也可以學本領,將來你可以憑自己的本領吃得飽穿得暖。你現在跟姐姐回道觀裏吃飯好嗎?”
小姑娘大力點頭。
張惟昭鎖上門,牽住小姑娘瘦弱的小手一起沿著胡同往前走。
不遠處的一架青旃馬車裏,陳見浚放下的窗簾,說道:“回吧。”馬車隨即開動,幾個打扮成家仆模樣的宦官和守衛跟在車後,往紫禁城方向走去。
陳見浚已經許久沒有做過喬裝打扮偷溜出紫禁城這樣的事了,今天突然來了興致,想要出來走走。走去哪裏好呢?他不知怎麽就想到了張惟昭辦的這個學校,吩咐馬車往這個方向走。他經常從密報裏聽到關於這個學校的消息,就想看看真實的狀況是什麽樣的。
原來他一直不太明白,張惟昭放著好好的醫生不做,幹嘛要去辦什麽女童學校?今天看到門洞裏的那個小女孩的時候,突然有點明白了。
他記起,《韓非子·六反》裏說:“父母之於子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蘇軾《與朱鄂州》也曾寫道:“嶽、鄂之間,田野小人,便養二男一女,過此即殺。尤諱養女,輒以冷水浸殺。其父母亦不忍之,率常閉目以手按之水盆中,咿嚶良久乃死。”
就算是出生的時候沒有被溺殺,成長的過程中也有很多風險。一般百姓人家如果有兒有女,饑荒的時候糧食不夠全家人吃,往往會先賣掉或拋棄女童。
戶部的官員也曾呈報過,因民間多有溺殺女嬰、拋棄女童的習俗,致使有些地區青壯年之男子遠多過女子,無力娶妻,滋生禍患。
這樣來說,收養無家可歸的女童,使她們能夠免於饑寒,平安長大,不僅對這些女童來說是絕大的功德,同時也是利國利民的好事。
隻是這樣的好事,卻是要耗費很大的財力和心力的,而且一旦開始,就沒有退路。你總不能把女童收養來了,半路說學校沒錢繼續辦下去把她們再丟棄吧?所以也隻有張惟昭這樣的傻大膽兒才會說做就做。
陳見浚回到懋勤殿的時候,天早已經完全黑了。他讓所有的人都到殿外去,殿裏也不燃燈燭,自己一個人坐在桌案後的椅子裏,一動不動,任憑黑暗把自己完全吞沒。
他很有些羨慕張惟昭,不管在什麽地方,她總能興致勃勃去做她認為有價值的事情。和她在一起說話的時候,她看著你的眼睛總是很有神采,從不躲閃。她和人爭辯的時候中氣十足,憑氣勢都能打倒一片。哭的時候則真情流露,毫不掩飾悲傷。
而陳見浚自己,多年以來,卻總是看什麽都隔著一層紗,笑得不盡情,時常覺得心裏有個大黑洞,非常難過,卻哭都哭不出來。
年初和張惟昭一起修行的時候,他曾經有過很不一樣的感覺,仿佛長期以來蒙在他眼前的那層灰色的紗變輕了,世界在他眼中鮮活了很多。但是,現在,他卻又被打回了原型,甚至比以前還糟糕。以前他好似覺得內心有股勁兒,左衝右突想要尋找改變的路徑,現在卻連這個精神也提不起來了。
他不願意承認他很思念張惟昭。這不是男女之情,但這種思念卻絲毫不比男女之情淺淡。
但是他不願意招張惟昭回來。他知道太子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玄妙觀,也為張惟昭的辦的學校出了不少力,他甚至知道,太子每次去會呆多長時間,兩個人是單獨呆在一起還是有旁人在場。之所以會知道得這麽清楚,是因為他動用了西廠的力量來窺視張惟昭的行蹤。西廠本來是用來稽查朝廷大員的,現在卻被用來去監視一個年輕的女道醫,這聽起來有點滑稽。但是西廠是直接隸屬於皇帝的,他就願意這麽做,誰也管不著他,再說旁人也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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