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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城核心不可再生,不可回收,但可以彼此吞噬。
塔砂把那些紅色碎片帶回了地下城大廳,她一靠近魔池,手中的碎片就向那顆懸浮的石榴石飛了過去,像鐵屑衝向吸鐵石。碎屑緊緊貼到了地下城核心之上,看上去有一點微妙的色差,前者比後者更加黯淡,就像果脯之於新鮮漿果。
她在此刻感覺到突如其來的饑餓,嘴巴下意識做出了吞咽動作,雖然她口中什麽都沒有。塔砂覺得自己好像含著一顆美味的糖果,牙齒無法咀嚼,隻有唾液在大量分泌。她看見那些碎屑緊貼著地下城核心緩慢地移動,磨蹭出輕微的沙沙聲。
“就這樣?”塔砂問,“我沒感覺到什麽不同。”
“你不能指望一口吃成個胖子。”維克多說,“知足吧,我從沒見過如此輕易獲得的地下城核心。”
吞噬需要時間,盯著它也不會讓速度變快。這事姑且放在一邊,新成員剛剛加入,地下城變得十分忙碌。
最大的問題是塔砂無法治療亞馬遜傷員。
當她使用治愈術,能讓瑪麗昂的傷口迅速愈合的光芒根本無法投射到他們身上。那些血淋淋的傷口沒有縮小哪怕一點點,亞馬遜人對它的失效一無所知,大概隻有瑪麗昂會為這異常大驚失色。不過狼人少女在戰鬥結束的當晚就睡了過去,沉得像昏過去了似的,現在還沒醒。
“因為你根本不會什麽‘治愈術’。”維克多說。
塔砂看向他,等著他賣弄地說出內情。
“你所謂的治愈術是魔力調配的一種,魔力能修複地下城和其他深淵造物,卻對主物質位麵的生物無效——除非他們歸屬於你。而這種‘雇傭協議書’,”維克多故意用了塔砂的說法,“隻構成了一種鬆散的庇護關係。一分錢一分貨,既然他們拒絕成為地下城的零件,他們當然也別想從你這裏得到更多。”
瑪麗昂和橡木老人可以說歸屬於地下城,但匠矮人們與亞馬遜人的協議來自老樹擬定的藍本,條件太寬鬆,無法得到靈魂,因此也無法治愈。這可真是件麻煩事,塔砂還想象過一支可以隨時治愈的軍隊呢。她像個敬業的惡魔那樣,在每一個瀕死者耳邊低語,詢問他們是否願意用靈魂換取繼續生存。不知該不該說意料之中,沒有一個亞馬遜人點頭。
維克多罵他們蠢貨,再怎麽罵也不會讓他們改變主意。“有一張床和幹淨的紗布已經感激不盡。”還有力氣說俏皮話的戰士說,“還有墓地,謝謝,真是太貼心了。”
塔砂翻找著能幫上忙的東西,在角落中翻出了新的建築類型“藥園”。這東西也在亞馬遜人簽約後出現,和當初沒有工匠的鍛造室一樣處於未解鎖狀態,那會兒她覺得治愈術可以解決問題,沒怎麽關注。現在塔砂把目光移到藥園上,這種能培植草藥的特殊區域目前不能使用,藥農並非它的必需品,種子才是。
換句話說,塔砂沒有種子,種不出草藥。
在這種地方這麽科學幹什麽呢?塔砂在心中抱怨道。能在黑暗地下城中快速催生藥草的黑科技放在她的老家一定會激起軒然大波,但在這種魔幻的世界,沒有種子就不能用的藥園和沒有工匠就不能生產的鍛造室一樣讓人失望。塔砂決定去問問那些匠矮人,或許他們知道附近有那些藥草。
“老爺子醒了!”有匠矮人在談話的半途跑了進來,“而且他長了葉子!好哇!我還擔心他的葉子和我老爹的頭發一樣不會長回來呢!”
匠矮人總是閑不住,他們在沒有戰事的時候每天都在地麵上亂晃,橡木老人是他們每次閑逛都要拜訪的對象。托他們的福,塔砂在老橡樹醒來的第一時間知道了這個消息。
她來到那個地方時,圍住橡樹的匠矮人們顯然已經聒噪了很久。橡木老人送走這些熱心的小矮人,對塔砂露出笑容。
“他們告訴了我最近發生的事。”他說,“感謝你伸出援手,我能感應到自然對你的感激。”
“因為人類破壞了植被?”塔砂問。
“因為他們動用了不該使用的東西。”橡木老人有些傷感地說,“魔導技術帶來的傷害比看起來更驚人,每一次使用都是埃瑞安的損失。自然無法從中恢複,我曾看見許多片戰場變成永遠的荒漠。”
“你對魔導科技知道多少?”塔砂又問。
“並不太多,我隻是一棵躲藏在偏僻角落的老樹。”橡木老人回答,“不過我在別的事上還能幫上一點忙,你在找草藥嗎?”
塔砂回答:“種子也行。”
橡木老人點了點頭,他閉上了眼睛。樹幹上的麵孔皺起,橡樹上稀疏的葉片隨之伸展開來,如同一雙雙向天空張開的手。
塔砂感覺到風。
風的聲音由遠及近,每一片葉子都在風中搖晃,那聲音聽起來就像森林的肺正在深深吸氣。還在附近的匠矮人在清爽的風中張開胳膊,有人連忙按住快被吹走的帽子,他轉過頭來,指著遠處驚呼道:“看!”
他其實不必指向哪個方向,因為風從四麵八方吹來。草藥和草藥的種子裹挾在森林的呼吸當中,紛紛揚揚飄向橡樹。它們靜靜落在橡木老人腳下,疊起小小的一堆。
“我隻是自然之心的保管者,隻能做這些小事。”橡木老人說,他的雙眼半開,看上去昏昏欲睡,“請原諒,我恐怕又要睡一會兒了。”
“抱歉。”塔砂說。
她稍微有些挫敗,就像飼主發現自個兒窮到隻能放養寵物,讓它們自己覓食。橡木老人輕輕笑了起來,他對塔砂搖了搖頭。
“不必這麽說,我很高興能幫到新朋友。”他說,“我曾是聖橡樹林中最年輕的一員,我記得那個時候,每天都能看見很多朋友。學徒們與每一棵橡樹搭訕,閱讀樹皮上的紋路,將樹葉貼近耳朵,企圖聆聽樹木間的絮語。遠行歸來的德魯伊會講述他們冒險的故事,也會邀請那些有資格的夥伴,向森林介紹他們的名字。”
橡木老人的聲音變得平緩而遙遠,沉浸在了久遠的回憶中。
“聖樹的果實砸中受眷屬的生靈,獨角獸總是受到青睞,他們走時多半會叼著一枚橡果。獅鷲從樹冠上飛過,這些成群結隊的家夥總是很頑皮,到處亂啄,唯有被人類馴養的那些才溫順幾分。渡鴉會對學徒說謎語,作為德魯伊學徒的最後試煉之一。這些熱愛惡作劇的聰明鳥有時會愚弄它們認為不夠聰明的孩子,但你若能反過來耍弄它們,它們會代替你的師長,直接帶你走入林中的迷宮,讓你得以窺見自然之心……”
橡樹葉簌簌抖動起來,橡木老人快要閉合的眼中露出了悲傷的神情。“德魯伊們走了。”他低語道,“而我們最終失散了,我再也……再也沒見過德魯伊。”
從學徒變成德魯伊有一個必須經曆的過程,那便是獲得自然之心的認可。倘若接觸不到自然之心,最優秀的傳承者也無法成為正式德魯伊,無法聽懂鳥獸與樹木的絮語。
可要是所有的正式德魯伊已經成為了曆史,沒有鳥獸與樹木通風報信,那些與橡木老人失散的德魯伊傳承者,要怎麽找到自然之心?
他們找不到,所以,再沒有德魯伊了。
“總有一天會見到的。”塔砂突然說,“隻要傳承還在這片大地上,總有一天會重逢。”
橡木老人閉上了眼睛,帶著一點點笑容。他是否把這話當成了塔砂的安慰?塔砂不知道他怎麽看,但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安慰。
她在許諾。
“你隻是隨口一說吧?”維克多說。
他的聲音有點緊張,那讓塔砂想要微笑。塔砂說:“看來你對我已經有所了解了。”
“不,我一點都不了解你,”維克多陰沉地說,“我半點不明白你腦子裏裝了什麽才會對消失的德魯伊產生這麽大興趣。德魯伊是一個崇拜自然的教派,其中有各種種族,你不會以為現在他們還沒被人類喊打喊殺吧?你自身難保,要怎麽去找德魯伊?”
“或許我可以讓他們來找我。”塔砂說。
“怎麽做?向天上放一發‘嘿你們的聖樹在這裏’煙花嗎?”維克多叫道,“你簡直,簡直是一隻在深淵底層點亮屁股求偶的螢火蟲,在你想找的東西出現前就夠被弄死一萬次!”
“具體方法還要再考慮,但我不認為一味躲藏是好主意。”塔砂說,“我們的存在不可能永遠被隱藏。”
事實上,這可能已經不是個秘密了。
數量差距太過懸殊,哪怕殺死了指揮官和大量軍官,還是有許許多多的士兵成功逃走。地下城沒有正麵出場,但人類那一方肯定已經知道這裏出現了亞馬遜人以外的另一方異族力量,塔砂完全不報僥幸心理,覺得他們會對這裏繼續視而不見。
她不可能永遠躲藏,也不想這麽做。目前為止的經曆已經讓塔砂學到了許多,比如,破損的地下城自己緩慢積累力量的速度,遠遠比不上收集地麵上的各個種族。
是把頭埋進沙子裏,在相對安穩的錯覺中等待一點點窒息,還是冒著風險起身一搏?答案很明顯了。
亞馬遜人挑揀走能馬上使用的草藥,匠矮人在她的要求下撿起那些種子,他們跑進剛建造好的藥園,笨手笨腳地將種子扔進藥田裏。這裏真的不需要藥農,泥土在魔力浸潤中翻卷,將這些種子分類、梳理、掩埋。等到第二天,它們會長成成熟的傷藥,覆蓋到亞馬遜人的傷口上。
這一天,塔砂做了夢。
她已經很久沒睡覺了,地下城和幽靈都不需要睡眠,她喜歡這樣省下的時間。但這一天塔砂忽然感到困倦,沒等她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她已經睡了過去。
在地下城核心吞噬那些碎屑時,地下城的靈魂陷入了休眠。
塔砂看到了人群。
她看見許多人站在一顆巨大的樹下,圍著一片碩大的樹葉,葉片的形狀看上去像橡樹,但它大得像一張圓桌。那些人有的高大有的矮小,有的很胖有的很瘦,有的長著尖耳朵……塔砂意識到那其實不能被叫做“人”群。
巨人、矮人、獸人、精靈和人站在一起,還有許許多多塔砂叫不出名字的種族。他們圍在一起,麵目模糊,每個人的手(或爪子,或蹄子)中都握著筆。當那片巨大的樹葉開始發光,塔砂聽見了聲音,他們說:“為了埃瑞安!”
啊,這裏是埃瑞安埃瑞安宣言的簽訂現場。
各族的冒險者穿針引線,妖精的粉塵從天使與魔物的眼皮子底下隱藏他們的蹤跡;法師們帶來了傳送門,將來自四麵八方的盟友送到這裏;德魯伊提供了會場與紙筆,來自聖樹的森林公約見證他們的決心……大地上的各個種族在此為了位麵的存亡宣誓,將要對抗地獄與天堂。
塔砂曾以為這是個非常莊嚴肅穆的場合,在簽約的那一會兒,這裏的確莊嚴肅穆。但當森林公約漂浮進聖樹中,音樂響起,宴會開始了。
到處都響起了聲音,這改變埃瑞安的會場在此刻熱鬧如集市。精美的糕點、血淋淋的肉塊和洗淨的葉片都被擺上了不同的桌子,狼首的、長角的、長鱗片的客人在空地中穿行。這邊尖耳朵的美人正與牛頭人共舞,那邊半身人盜賊的飛刀激起一片喝彩。塔砂的眼睛幾乎看不過來,這像一場廟會,這像一個遊樂園。
她看到——
長翅膀的白馬叼走了矮人的蘋果,巨人直接拿起木桶痛飲。有人豪邁地把袍子一脫,縱身跳入湖中,不久後湖麵上一條碩大的魚尾拍出一大片水花。穿袍子的人念念有詞,手杖向上一揚,變出一片由金幣構成的燦爛雲朵。不遠處一個正在喝酒的人把被子一丟,翅膀撐破了衣衫,化作一頭飛龍,張開巨口將金幣雲一口吞沒。一個遊俠吹著口哨炫耀她的獵豹,旁邊的德魯伊笑嘻嘻地變成另一頭豹子,和她的寵物玩起了摔跤。一個拿著豎琴的人類跳上了桌子,“朋友們啊!”他唱歌似的說,“請允許我獻上一首《骨頭之歌》!”
歡呼和口哨中,這個人類唱了起來:“不要拿走我的帽子,我戴著它就像個國王!不要躺在我的腿骨上,我英俊的腿曾迷倒過好多姑娘!……嘿呀,朋友!你別躺在我旁邊的土地上!因為——”
一大群人與非人大聲合唱道:“因為!我們不該今日死亡!”
那出乎意料,是一首非常歡樂的歌。
塔砂看不清任何一張臉,但她能感覺到所有人在陰影下露出的笑容。那是一個比現在更危險、更混亂的年代,那旺盛蓬勃的生機卻無比繁榮。
塔砂在這一刻明白了自己想要什麽。
地下城之書焦灼地凝視著地下城核心,維克多聯係不上他的契約者,隻能幹看著那顆紅寶石心髒般搏動。周圍細小的碎屑發瘋般亂轉,在核心上磨碎,然後融入其中。魔力正在暴動,在塔砂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慢慢完成著她的願望。
仿佛往灼熱的鍋中倒上一勺油,被魔力催化的自然氣息正在沸騰。普通人類看不見的某種光,某種聲音,某種氣味,在此刻衝天而起。
遠方的麵包店裏,一個胖胖的中年女人摔破了盤子。“噯,我的天。”她嘀咕著,把頭伸出窗戶,望著天邊。幾分鍾後她開始哼歌,她腳步輕快地收拾起包袱,這個麵包店今天就會關門。
遠方的廢墟裏,一個瘦小的男孩發足狂奔。他砰砰地敲響一扇快要破掉的門,衝進去,把他不修邊幅的父親從中拉扯出來。他們門前那顆植物仿佛被狂風吹拂,每一片葉子都直直指向某個方向,父親目瞪口呆地看著它,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聖樹啊……”他說,聲音哽咽,“我得,我們得通知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