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兩味鴨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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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鍾,門沒閂,你自己進來吧。”杜世城回回神說。

    杜鍾手裏提著一條大青魚進了屋。

    “你這是做什麽?”杜世城驚訝地問。

    “沒啥,家裏魚多,就我和小樹兩人,吃不完,送給你們一條。”杜鍾把魚放在那一堆魚上。

    “這是怎麽說的,這天冷,醃起來,開春吃。”杜世城堅決不想收,這麽多年來,隻有他施舍給杜鍾,什麽時候輪到自己收他東西了?

    “您給我那麽一大塊肉,我醃了一些,家裏還有魚,夠了,夠了。”杜鍾也不善表達,一邊擺手,一邊退出去,回家了。

    杜世城看著魚發了會兒愣,自己這是老了,不中用了?

    杜梅杜櫻姐妹光收拾這些魚就用了一個時辰,兩個人雙手都凍麻了,手上的皮膚都泡得發白了。

    杜梅把魚掛在廚房廊下晾著,熱熱地喝了一碗杜桃和杜桂煮的南瓜粥,渾身才從冰冷寒意裏緩過來。

    按著魏氏的指揮,杜梅把兩條青魚和一條鰱魚醃了起來,留一條小一點的鰱魚明天做元寶魚,其他的鯽魚和雜魚,揀大的醃了幾條,其他的明天做了吃。

    這天晚上廚房燒了好幾鍋水,一大家子挨個在自己屋裏洗了澡。撈魚的滿身腥味,在家的也要洗舊迎新,連杜鬆這個小不點也洗得幹幹淨淨的。

    大年三十,一年裏最隆重的一天,也是忙年的最後一天。

    周氏和謝氏經過昨日,都老老實實地像鵪鶉一樣,一早就待在廚房裏幫廚。婆母魏氏也打起精神把一大家子指揮地團團轉。

    年三十這天一定要炸肉圓、藕圓、豆腐圓子,預示著圓滿和團圓。一大早,杜家溝家家戶戶的砧板都被斬的砰砰響。就連二愣子家也用族長給的青魚做了汆魚圓和蔬菜圓子。

    做肉圓最大的功夫就是刀工,這個活謝氏是做不下來的,她上次剁包子餡,胳膊酸了好幾天。魏氏心裏也有數,就安排做慣農活,有力氣的周氏幹。

    藕圓子不是用刀剁的,是在一塊打了很多細小釘眼的鐵板上擦出來的。這個活倒是適合謝氏和杜杏。

    杜梅和杜櫻抬了筐去地裏挖蔬菜,冬日平時都是在田野裏挑野菜,地裏的菜輕易是不動的,就是留著過年吃。

    鄉下風俗,初一到初五,不作興到田間地頭去勞作,鐮刀鋤頭不能動用,甚至針線剪刀都不能拿。所以年三十就要把後麵幾天吃用的菜全砍回家備著。

    青菜蘿卜是大頭,芹菜、大蒜、芫荽、菠菜等等也少不了。杜梅和杜櫻很快就抬著滿滿一大籮筐菜回來了。兩人又把這些菜一一擇幹淨備用。

    杜桃正在井邊清洗一摞子碗盤碟子茶杯,這些隻有在過年才會拿出來招待客人,杜桂則老練地坐在灶間燒火。

    兩隻老鴨已經被魏氏殺了,還等著杜梅姐妹拔毛。

    從來不插手家務的杜世城,把秋天收的葵花籽和花生攤在院裏竹簸箕裏晾曬。晚飯後,這些都要炒熟,招待過年來的客人。

    杜栓在磨房裏趕著黑騾子磨糯米粉,糯米比粳米黏,但產量少,一般人家舍不得拿田種這個。杜家也就種了半畝,除了端午節包粽子,就是留著過年做粑粑了。

    杜柱和杜樁拿著炒熟的芝麻去族長家的舂(音衝)臼排隊舂芝麻研。

    所謂舂臼,就是一整塊大青石中間掏成漏鬥狀,把要加工的食物放在底部,用一根同樣的青石舂錘一下下砸,直到食物碎到想要的程度。

    至於芝麻研,就是把熟芝麻研碎得很細很細,拌上白糖,用來做糯米粑粑的陷。

    族長家的舂臼是個老物件,不僅可以舂芝麻鹽,還可以舂斷奶小孩吃的米粉,以及一切想要搗碎的食物。

    舂臼經過一代代人的頻繁使用,早已四壁順滑,光亮照人,若仔細聞,還能嗅到各種食物疊加的香味。

    年三十這一天仿佛是約好的,家家都要拚在一處湊熱鬧。大人說笑,小孩打鬧。有心計的婦人還要暗地裏相互比較。多的比少的強,黑芝麻比白芝麻好,新芝麻比陳芝麻香。

    杜傑難得在不是飯點的時候,出現在廚房。他正拿著個舊缽子在小爐子上熬漿糊,過會兒要用來貼天錢兒和對聯福字。瞧他抿著嘴認真攪拌的勁,竟是和讀書寫字一樣的。

    穿著長袍的三金,把袍角掖在腰帶上,費力地和大哥把一袋稻穀和一袋油菜籽抬上了牛車。大金趕著牛車,三金第一次出門去舂米和榨油。

    舂米榨油應是臘月裏做的事,但杜家事情接二連三不消停,這事就耽誤了,家裏也不是等米下鍋,不過是圖個米滿缸油滿壺富裕的好兆頭。

    舂米和舂芝麻的原理是一樣的,不過不是靠人的胳膊用力,而是用腳踩的,然後在一個倉裏,用手搖的木扇把米和糠分離開來。

    榨油則是把菜籽裝進一個長條的麻布包,碼在一個凹槽裏,上麵放上大小不一的木塊,榨油的人不斷往這些木塊中加塞,直到在凹槽下端瀝出黃澄澄的菜籽油來,順著導流槽流進油桶裏。

    舂米和榨油都是體力活,現在是忙季,需要來加工的人參與幫忙。大金的屁股還沒徹底好,所以舂米是三金踩的,他雖沒做過農活,但畢竟是個三十來歲的人,一時的蠻力還是有的。

    把米油糠渣搬上車,大金又去買了些二踢腳炮仗和掛鞭。回家的時候,三金隻覺雙腿墜脹,如同灌了鉛一般有千斤重。他想起往年這些活都是二哥一人做的,不禁心裏鈍鈍地痛了一下。

    家裏早已是油香四溢了,應該說是整個杜家溝都浸在油香裏。過了晌午,家家都開始炸圓子了。杜家是魏氏親自站鍋,團圓子。

    很快一個個圓溜溜金燦燦的圓子就在匾子裏排起了隊。三種圓子按個頭大小很好分辨。

    就著油鍋,又炸了些麵果子,這是一種消閑的小吃,預備著過年給來拜年的小孩子吃。

    油鍋裏的油不多了,最後炸小毛魚。昨天最小的鯽魚和雜魚,略醃一下,一個個裹上濕麵粉,挨個順鍋邊溜到鍋裏,滋滋作響,一會兒就從鍋底冒出一個魚形的麵團,魏氏等它們炸得金黃焦脆才撈出來。

    這是可以直接吃的,外脆裏嫩,連魚骨頭都是酥的。不要說孩子饞,就是周氏和謝氏都趁婆母不注意,偷吃了好幾條,魏氏隻當看不見。

    油鍋撤了,就要正式燒一年裏最重要的一頓飯了。廚房又回到杜梅的手上。

    元寶魚、紅燒魚、蘿卜燒肉、青菜豆腐、燴三元、幹切肚片、大蒜炒腸段、酸筍子豬肺。這是年年都做的菜,杜梅做起來,也毫不費事。

    隻兩隻鴨子,不知道怎麽做。

    在大順朝,人們普遍不愛吃鴨子,嫌它有股子腥臊味。這兩隻鴨子阿奶都養了三四年了,杜梅自己沒做過,也沒見母親做過關於鴨子的菜。

    杜梅趁鍋上燒著肉,進屋去向母親請教。

    “你奶把鴨子殺了?”許氏有點吃驚。

    “是啊,阿奶說,鴨不下蛋,白浪費糧食。”杜梅悶聲說。

    “鴨子性寒,有滋補、止咳化痰的功效。你阿爺剛好肺熱咳嗽,你燉鍋鴨湯吧。”許氏出主意。

    “可是鴨子一股味兒。”杜梅說出了心中的擔憂,如果燉一鍋臭湯,肯定會被阿奶罵。

    “鴨子的腥膻味在屁股上,多切掉一點,就沒有味道了。”許氏看著杜梅一籌莫展的樣子,摸了摸她的手。

    “鴨肉改刀斬成大塊,加薑燒酒煸炒,去掉血沫子,再放到砂鍋裏加薑八角等佐料燉,放心,一定是很鮮的味道。”許氏笑著又補充了一句。

    “總不能兩隻都燉吧?”杜梅又有了一個疑問。

    “也可以紅燒麻辣鴨塊,多加辣椒花椒黃豆醬,因為鴨肉是寒性的,中和一下,小孩子吃了也不會上火。”許氏又給杜梅支招。

    “要不行,我到廚房去吧。”情急的許氏想掀被子起來。

    “別起來了,娘,你不能見風。我知道怎麽做了。”杜梅忙一把按住了母親。

    杜梅按母親教的方法,果然一點腥膻味都沒有。很快廚房裏就飄出了兩種不同的鴨香味。

    一種清淡綿長,在慢火熬煮中,透露出鴨肉最本真的味道,清冷卻又延綿。宛如老人的內斂和沉靜。

    另一種濃油赤醬,麻和辣的味道,起初相互爭鋒,而後,在彼此的消磨中,慢慢融合,辣得通暢,麻得舒爽。恰似青年的熱情和力量。

    院裏其他做事的人,眼光都忍不住往廚房瞟,明明都是鴨肉,怎麽能做出如此天壤之別的味道來?路過院門外的鄰居也好奇地望了望。

    杜家溝人家家都在極力做出最美味的佳肴,這是家庭主婦們不露聲色的較量。偏偏杜梅做的這兩道鴨,味道雋永又霸道,鼻子尖的人就差循著味找來了。

    “咚咚咚。”不知誰家搶先放了二踢腳,接著一陣劈裏啪啦的掛鞭響。

    這一開了頭,村裏就像猛獸出了欄,鞭炮齊鳴,火藥味差點蓋過了飯菜香。

    大金正帶著三個小子貼春聯天錢兒。聽見外麵放炮,忙丟下活給杜栓。急急地把二踢腳排在院門口,找跟細竹竿拴上掛鞭。

    三兄弟早等著這一刻,三下兩下就把剩下的貼好了。迫不急待地看著父親用火折子點著了引線。

    “咚。”二踢腳飛了起來,院子上空爆出一個亮閃閃的光點,炮仗旋即一個鷂子翻身,“咚”,又炸了一次。隻眨眼的工夫,亮光就熄滅了,廢屑殘骸像天女散花似地飛速的落了下來。

    杜世城臉色不明地盯著飛上天又掉下來的炮仗看,放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等杜栓挑著竹竿放掛鞭時,他卻折回屋裏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