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不軌之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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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靖仍然有些不放心,但還是給了老爹麵子,道:“此事的確是殿下大意了。據晉王殿下所知,唐國公發往省中的奏章,被尚書右丞陸開明偶然看到,他一向親慕東宮,與太子殿下交好,且因文采出眾,頗得皇上賞識,就是他將此事告知了太子。依晉王殿下的意思,此人應早除之。”

    他們一來二去地議論這些事,我在一旁聽著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戳著一樣難受,我以為老爹是真的要避開這些無謂的爭端,經常在心裏偷偷笑他胸無大誌怎麽做皇帝。結果他比我想象得要複雜得多,我一直擔心在動蕩的歲月中他是否能如曆史上一樣建立唐朝,現在才發現我的擔心實在是太多餘了。

    像這樣落井下石我在心裏都鄙視的行徑,老爹卻想都不用想就信手拈來,我的價值觀再一次受到了衝擊——以老爹的聰明,明知不該為而為之,是為了什麽呢?

    李靖走後,我仍然疑惑地看著披散著頭發的老爹,看著他壯碩的背影,他不是我所認識的那些先生——方不仕、程不易、蕭德言——他們是這個時代真正的文人,可老爹不是。我仿佛看見老爹身體周圍有一圈湍急的河水在湧動,老爹站在漩渦的中心,翻雲覆雨,攪動乾坤。我站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如同一片單薄的白紙,在漩渦邊緣搖搖欲墜,與這個混亂的世界格格不入——不止是我,那幾位教我讀書識字教我如何做人教我家國大事的先生們,都和我一樣,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老爹說話的時候應該是看了我很久,他一定看到了我臉上顯露無疑的困惑。問道:“李靖送來的,是那日行刺之人的雙耳,你仿佛很疑惑。”

    我從恍惚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問道:“建成實在不解。”

    老爹道:“有何不解?”

    老爹的問話讓我想起了方先生,想起我與他最後一次辯駁,想到那次辯駁所導致的後果,我不由得生出一絲怯意,但是直到現在,我也並不認為我當時所說的有半點錯處。想到這些,我大著膽子問道:“父親,當日行刺之事,您為何斷定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指使?如今並無半點證據證實這一點,卻要捏造證據憑空誣陷他人,這不是正人君子所為。”

    老爹看上去很累,他走到椅子前坐了下來,緩緩道:“正人君子?建成,你聽說過陸開明其人麽?”

    我搖搖頭,除了剛才從李靖口中說出來,我根本沒聽說過半個字。

    老爹道:“陸開明是齊國舊臣,文才著於當世,時人以國士相稱。皇上愛其才華,授以尚書右丞之職,他便算得上正人君子了。”

    “可是方才李功曹言道正是此人偷看了父親的奏章,才……”

    老爹打斷道:“他是否看了奏章,為父不知道,為父隻知道今日李靖這番話,無疑是告訴為父陸開明死期不遠了。他本就與太子交好,這是想得到的。”

    我聽得懵懵懂懂,大致也明白了,陸開明並不是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隻是因為站在晉王的對立麵,晉王想讓他死。

    “你可知‘七不殺’山莊的少莊主仇不度,在開皇十一年曾闖入越國公府刺殺楊素,那時晉王恰好在越國公府飲宴,在楊素刀下救過他一命,莊主感念晉王救子的恩德,所以整個山莊實則成了晉王奪權的籌碼……”

    我還沒聽完就問道:“仇不度?他和仇元度有什麽關係?他們是一個人嗎?”其實我不用老爹點頭就知道他們肯定是一個人,江東四俊就像是約定好的一樣,在建康城陷落之後都改了名字。

    我看到老爹點頭,又疑惑道:“他父親不是被楊玄感殺了嗎?”

    老爹搖頭,“他父親乃是北方最厲害的殺手,楊玄感想要殺他,並沒有那麽容易。仇家莊遭禍,他父親隻身逃回了北方,數載之功,便重建了‘七不殺’山莊。”

    “可是父親,楊玄感幾乎將仇家滅門,如此深仇大恨,仇不度的父親怎會與楊素共事晉王呢?”

    老爹歎道:“仇莊主隻因江湖道義才為晉王出力,若晉王有朝一日繼承大統,他與楊素父子仍是仇人。”

    我又有了新的疑惑,問道:“可是父親,那日刺殺我們的人,正是這個山莊的人。按照父親的說法,他們是太子派來的人,這如何說得通呢?”

    “你問得很好。其實晉王並不清楚,對江東四俊的事為父比他了解得多,所以從一開始他們出現,為父便知他們其實……是受了晉王的指使。”

    我聽了這句話愣住了,“父親……”

    老爹並沒有給我說話的機會,接著道:“為父放他們走,已知他們不可能再活著了。‘七不殺’山莊的人,雖為亡命之徒,卻多忠義之士,他們感念為父不殺之恩,見了晉王,隻會說刺史府多有戒備,卻不會說是敗在為父劍下。倘若他們都死在這裏,刺史府並無高人,如何殺得了他們五人?而且為父也的確殺不了他們,這便是以退為進。今日李靖送來的隻有四對耳朵,如此看來,那些刺客之中,有人竟還能活著,實屬不易。”

    “那萬一他們對晉王如實說了呢?”

    老爹輕輕笑道:“那今日來的人就不是李靖,而是‘七不殺’山莊的人了。他們殺了我,還可以嫁禍於太子,如此太子便又多了一項罪名。”

    我聽得心驚膽戰,這麽說來,老爹其實也隻是在賭而已,而且是拿別人的人品在賭,老爹隻是碰巧運氣好了一點才賭贏了。

    “再者,為父不過將太子所贈之物轉贈他人,至於他們要如何用,不是為父所能顧及的。為父如今能做的,隻是與太子劃清界限罷了。”

    老爹說完站起身走到我麵前,俯身拍了拍我的肩膀,“為父和你說這麽多,你可有什麽疑問?”

    我道:“父親為何要同建成講呢?”

    老爹道:“你聽為父與李靖所談之事,如何看待為父?但講無妨。”

    我想了想,道:“父親不要生氣。建成以為父親行事並非方正,但聽了父親剛才的分析,想必父親有所顧慮才不得不為此。”

    老爹摸著胡子笑道:“違心之論。你不如說為父是個小人還好些。”

    我看老爹沒有半點生氣的樣子,道:“隻能說,並不是君子。”

    “為父平生所求,唯心懷坦蕩四字而已。這些事,為父不必說,你母親便能理解。但你年紀尚小,看在眼裏也不一定明白,為父這麽做的確有不得已的苦衷。講給你聽,也因為你是家中長子,這些事為父希望你不要遇到,然而世事多變,為父也說不準。君子仁人,方先生把你教得很好。”老爹繼續摸著他的小胡子說道,“隻是並非一定就做得了君子。晉王生性殘忍多疑,明哲保身尚且不能,這些違心之事,自然不得不做一點。為父並非一人,心所係者,你母親,阿瑤,聿如,你,三娘,世民,還有這府中上上下下所有人,你明白嗎?”

    老爹一字一句地說出家裏所有人的名字,我開始有點理解老爹的所作所為。這就像一個無依無靠的混混——比如說從前的我,就算是為了某種莫名其妙的原因送了命,也無所謂;但如果是現在的我,我絕不敢拿自己的命亂來,因為我不隻是我了。我又記起那種心如刀割的感覺——母上大人失望的神情浮現在腦海裏,我怎麽能讓她,讓他們失望、傷心或者難過?

    方先生所教的君子之道孝悌之義我都可以遵守,可如果我因為守了這個虛無縹緲的君子之道而枉送性命……或者說枉送了他們所有人的命,就算死了也會於心不安吧。

    我點點頭,回答道:“建成明白了。”

    說實話我很喜歡老爹的坦誠,這讓我覺得他做的所有不得已的事都變得可以原諒——因為我知道他這麽做的原因,我體諒他的苦衷。也佩服他的聰明,這些事情他如果藏起來不給半個解釋,我隻會覺得他深不可測無法捉摸,不要說體諒,就連稍微理解恐怕都成問題。我想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可能本來也是這樣,因為相互坦誠而親近,因為遮遮掩掩而疏離。

    不知怎的,這樣一想,竟又想到了師父從前教我的真誠二字,老爹讓我了解他的所為,這就叫真誠了吧。

    不出老爹所料,不到兩個月,尚書右丞陸開明因收受賄賂被禦史台彈劾下獄,感染傷寒最後病死於獄中。

    我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老爹一臉嚴肅。不隻是老爹,就連我這個涉世不深的人,因為有所了解,也能夠感覺到仿佛有一張大網在頭頂上罩著,壓得人喘不過氣,連動一下都覺得惶恐。說實話,我無法體會老爹的心情,看看老爹時,他隻是默默地抬頭看了看天,然後又低下頭去,仿佛在思考,又感覺像是在哀悼。

    但是有一點卻很明確,當事情真的如老爹所料在發生著時,我知道以前對老爹的確有很多誤解。我總算明白生活給予身在其中的人的選擇其實並不是太多,比如老爹,在太子和晉王之間,一直以來,其實他根本就沒得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