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寺中初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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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越來越覺得其實生活就和玩遊戲一樣,在一個個關卡活下來的人進入下一局,而在某個關卡死掉——比如陸開明——對他而言遊戲就結束了,沒有第二次生命,沒有地方加血複活,什麽都沒有。而老爹,隻是這個遊戲中比較高明的玩家而已。

    想起我以前玩遊戲的經驗,我對這裏的興趣又增加了不少。

    開皇二十年的春天冷得令人發指,已經是陽春三月的時候了,岐州城仍然在飄雪,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雪花給岐州城披上一層又一層白衣,屋子外的雪與我並不相關,我腦子裏仍然縈繞著那個念頭——在這個類似遊戲的世界裏,隻有高級玩家才能生存下去,比如老爹,這是基於我已經知道朝中好幾位大臣都遭到暗殺之後得出的結論。至於最高級的玩家,就是能夠左右天下大局的人,目前看來,這個人是晉王楊廣。

    說到晉王——也就是我所知道的隋煬帝,我很懷疑這個隋煬帝和我聽說的隋煬帝不是一個人。在以前聽說的所有故事和看的很多亂七八糟的電視劇裏,隋煬帝是一個暴虐昏庸的亡國之君,但是我現在聽老爹的分析,隻有一個感覺——這個人心機深沉,老謀深算,絕非一個像陳叔寶那樣的糊塗皇帝。

    我對晉王——這個遊戲世界中的超級玩家——也發生了興趣,以前我根本就不屑提起這個人,但是現在不同了,他想要做太子的一係列舉動說明了一個問題,之前聽說的他在建康城中的所作所為有可能根本就是謠傳,像這麽一個心機深沉的人,怎麽會在一見到陳叔寶的寵妃張麗華就把持不住了呢?這件事根本經不起半點推敲。

    這還是在我所身處的當時,我所聽到的就已經與事實不符,那麽千百年後呢?由此看來,不但曆史故事大都是虛構的,就連所謂的曆史真實其實也不可信。這種想法直接觸動了我內心最深處的恐懼,人都會死,但我並不一定會像我現在以為的那樣死去。

    這一年我才十一歲,已經在老爹的縱容下接觸了這個龐大帝國的上層建築,以及隱沒於其中的灰暗。我記得以前這個歲數的時候跟在師父屁股後麵鬼混,一直混了十多年,直到最後,師父說我還是太單純,那是我和師父最後一次喝酒,在西安忘了是哪條街的路邊攤露天坐著——

    “小柯,你這個人呐,有小聰明,但是太簡單,沒意思。”說這句話時師父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

    論酒量師父當然不能跟我比,我喝得比他多得多卻還十分清醒,聽了這句話非常不樂意地回道:“我單純?師父,你真是一點也不了解我,實話告訴你,我城府深著呢,就是不屑跟這幫人玩而已。”

    師父聽了這句話的反應我還記得,一臉戲謔,哈哈大笑地指著我道:“小柯,你喝醉了!”

    我回敬道:“師父,你才喝醉了吧。”。

    現在我意識到師父說的一點都不錯,他是把我從小帶到大的人,雖然不想承認,實際上論起來,他也勉強算我半個爹,“知子莫若父”,他哪裏會說錯?我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不喜歡複雜,所以將所有的事情都往簡單了去想,其實追求簡單的人,骨子裏一定也是單純的,這種單純構成了對抗世界的屏障,也可以說是對現實複雜世界的逃避。而這個解釋用在曾經是鬱柯的我身上,實在是太恰到好處了。

    我對耳濡目染的這些陰謀詭計還是不屑一顧,原因也的確像師父從前說的那樣,我單純。可是我發現我漸漸地變得不單純了,不知道是那天想要殺了李世民還是老爹告訴我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晉王的陰謀的時候。我現在可以真切地感覺到陰謀就潛伏在看不見的黑幕中,並且常常讓人猝不及防,就像陸開明一樣,在陰謀中單純的人根本就是活靶子,而我不喜歡做活靶子。

    我第一次見到晉王殿下是在覆蓋岐州城的雪都化完了以後。春天來得格外遲,以前我從來也沒有留心過周圍景致的變化,現在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居然非常有閑情逸致地賞起花來,我的書房裏擺了一隻花瓶,是聿如和三娘幫我弄的,她們嫌我的書房太單調,裏麵插了幾支花,花開得很好看,每一朵花都有好幾片花瓣,從裏到外是一層漸深的紅暈色,每一朵花都感覺像是一張吹彈可破的漂亮臉蛋,三娘說這花叫海棠。

    等到花瓣都掉光了,在木質高台鋪了薄紫色的一層,晉王楊廣自揚州總管任上回京述職,途經岐州,特地來拜訪了老爹。

    下人來報說晉王殿下到了時,我見到一個身形頎長的中年人,隻身前來,穿著一件樸素的墨色長衫,他寬額瘦臉,劍眉杏眼,鼻梁挺直,薄唇微抿,胡子不密也不疏,嘴角帶著一絲笑,這簡直是畫上去的五官輪廓讓一向自以為帥到天下無敵的我也不得不自慚形穢。他風度翩翩,目光深沉——這樣一個人,怎麽可能是亡國暴君呢?我早忘了“人不可貌相”這句古話,像個花癡一樣站在老爹身後盯著他看。

    他一見到老爹就拱手道:“叔德兄,一向可好?”

    從他的話裏話外都聽不出半點皇子應該有的高傲,謙卑得叫我根本不相信麵前的這個人就是晉王。

    老爹還禮道:“晉王殿下一路勞頓,裏麵請坐。”

    老爹這次沒有讓我旁聽,揮揮手把我趕了出去,我猜他們還是在商量某些陰謀——忘了說了,老爹說晉王確實向皇上說了自己在宮門外被行刺的事,麵對老爹送給晉王的如山鐵證,皇上大怒,將太子訓斥了一番,太子回府後心情鬱悶喝多了酒,言語之間頗為不忿,結果得罪了奉命來看視的楊素,楊素在皇上麵前進言,說了對太子十分不利的話,結果皇上終於在朝會上提到了廢太子的事。

    太子是國本,不可能說廢就廢,朝中大臣大多持反對意見,因此這一問題暫時被擱置了,但是被擱置的問題不代表就不存在,皇上在這時將晉王自江都召回,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晉王和老爹在書房長談了很久,具體談了什麽我不知道,但是經過老爹的轉述,我也大致搞清楚了晉王來找老爹的目的——他希望老爹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其實這樣對老爹也有好處,站在皇上一邊可以讓皇上不至於在廢太子這件事上顯得太孤立,至於站在未來的皇帝一邊,至少可以保證前途無量。

    之後關於廢太子的事我就沒聽老爹提起過,因為這時候突厥人屢犯邊境,晉王被派往靈州阻擊突厥人,暫時沒有精力在大興城搞事情,後來我知道我想錯了,因為就在晉王出征不到一個月,內史監虞慶則就因一點小事竟被杖殺於大興殿外,虞慶則一向反對廢太子,曾說過太子是國之根本,國本不固,國將不國之類的話。中國的讀書人從古到今都有點迂腐,既然皇上說了廢太子,還分辨什麽呢?在皇權麵前掙紮,結局顯然是注定了的。

    老爹說虞慶則的死並不是簡單的觸怒皇上,而是因為得罪了晉王,楊素在皇上麵前屢進讒言,甚至扯出陳年舊事,說他私通外敵,皇上終於覺得這個老匹夫太礙眼,隻要有機會,殺他是遲早的事,現在事情隻是按照預料之中發生了而已。

    老爹講述虞慶則被殺的過程顯得很平靜,我發現在古代人命實在太不值錢,這些或死或生的人,其實都是遊戲中的小兵,死一個兩個的,根本不會引起注意,關注他們生死的人,都是像他們一樣的小兵。

    開皇二十年六月二十日,秦王俊病逝。我知道他是被毒死的。

    自從幾年前被調回大興城革去職務,這個病殃殃的秦王就被禁足王府哪裏也不能去了,其實要真讓他去哪兒他也根本就去不了。在此期間因為秦王的事朝中有好幾個大臣對皇上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皇上非但沒有饒恕他,還警告了替他求情的一眾大臣,我知道名字的隻有高熲和史萬歲兩個人,另外還有一個人——楊素,也假惺惺提了一句,他當然沒有什麽事,因為一切都是預謀好了的。大臣的行為隻會讓皇上感到被孤立,求情的人越多,秦王就越不可能被饒恕。

    我聽老爹講到這個地方的時候又被晉王的智慧所折服,並且同時想到,秦王生病,皇上肯定會差人去看,可是皇上卻並不知道秦王被人下毒的事,隻能說明太醫院的人要麽都是庸醫,要麽全都被晉王收買,站在了他這一邊。這讓我意識到做皇帝其實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除非皇帝極度敏感,否則就難逃被蒙蔽的命運,現在的這個皇帝就是這樣,他的兒子們已經互相殘殺,而他自己還做著父慈子孝的美夢。

    秦王俊的死對我產生的唯一影響是念了幾天佛經,因為皇後是極其信佛的人,她要替死去的兒子超度靈魂,皇上下旨命所有官員都要念佛三天,這是我第一次接觸佛。聽說秦王少年時因為篤信佛教曾經想要出家,後來被勸了回來,我想他要是當時真的出了家,說不定現在還能好好活著。(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