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寺中初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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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從來不相信鬼神,當然也不相信有什麽佛的存在,但我現在所處的時代幾乎所有人都信。其實現代社會裏也有很多人信,以前老大的脖子上就掛著一個玉觀音,隔幾個月總要去廟裏拜拜佛,說是要求佛祖保佑,我想這可能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安慰,因為做老大的通常結仇都多的很,身邊沒兩個人保護著都不敢出門。除了像老大這樣的人,信佛的人裏麵最大的群體是那些老頭老太太,他們信佛是因為封建迷信——我是這樣認為的,剩下的是比較年輕的少數人,他們要麽是在談戀愛的時候遭遇了什麽打擊,要麽就是故作高深或是太矯情。
至於我,光是對“佛”這個字就很討厭,但是這幾天我每天都陪母上大人要去城西北最大的十業寺燒香,我看到母上大人非常虔誠地抄了幾卷佛經,在佛祖前跪著祈禱的時候,發現這個過程很有儀式感,非常有意思。唯一的不好就是不能吃肉,不過無所謂,現在的夥食太好,偶爾幾天不吃肉也沒關係。
在十業寺大家的分工非常明確,老爹和寺裏的禪師們討論佛法,母上大人則跟隨僧人在大殿裏念佛,至於我,當然不可能像母上大人那樣安分,所以趁那些僧人們不注意,就從掛著“大雄寶殿”匾額的大殿裏溜出來到處亂轉了。
寺廟的整體構造和古代其他所有的建築一樣,都是沿著中軸線是主殿,主殿有三個,兩邊有偏殿,僧人的禪房靠著最後麵的小丘,我逛了一圈回來,發現時間過去才不到兩個小時,就坐在一棵柳樹下,看水池裏遊來遊去的魚發呆。
我才在那裏坐了沒多久,就看見一個小女孩扶著一個老頭從橋上往寺裏走,那老頭身形蕭索,腰間係著一截白布,經過我身旁的時候我聽到小女孩問老頭道:“爺爺,您不是說過死生之事自有天命嗎?《素問篇》說道‘憂傷肺,思傷脾’,死者已矣,您不必太難過了。”
這句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跟在他們身後假裝東瞅瞅西瞧瞧,一邊伸長了耳朵聽他們說話,他們走得很慢,我則假裝很悠閑。
那老頭道:“話雖如此,隻是……哎,是我無能啊。”
那小女孩又道:“您不是說過嗎?連太醫令荀伯父都無能為力,您已經盡力了。”
那老頭搖搖頭黯然道:“話雖如此,隻是你荀伯父恐怕已非當年的荀簡了。”好像是緩了緩,他又道,“若修啊,爺爺要去找慧通禪師,你在此稍待一刻,別到處亂跑,知道嗎?”
小女孩點頭道:“爺爺放心。”
我看著老頭蕭索的背影就要跟上前去,經過小女孩身邊時,突然一條胳膊橫攔在我麵前擋住了去路,我愣了一下,偏頭看去,那小女孩正拿她的大眼睛瞪著我,她的漂亮臉蛋讓我想起了春天書房裏擺著的海棠花。她比我略高一點,穿著一件翠綠色紗衣,瘦弱的肩膀在柳樹蔭下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光暈,我看得呆了,一時竟忘了自己在哪裏。
“你鬼鬼祟祟跟著我爺爺,想做什麽?”小女孩問道。
她問話的聲音稚嫩但是溫柔,和她一臉嚴肅的表情非常不搭,我回過神來,感覺到橫在胸前的那條胳膊輕輕晃動,一下一下地碰著我的胸口,我呼吸的節奏都被她打亂了,心砰砰直跳,嚇得我趕緊捂著自己的心髒,感覺要是再不把它壓著心都要跳出來了。
“我在問你呢,你跟著我們做什麽?”她又問道。
口吻比剛才更加溫和,不過更加鄭重,我根本就沒心思回答她的話,抬手輕輕扶住她的胳膊,笑道:“這樣擱著,不嫌累嗎?”
她一愣趕緊把手縮了回去,怒道:“你好無禮。”說著低下了頭。
我見她雙頰緋紅,連眼圈都紅了,想起從前經常調戲女孩子,像剛才那樣分明就是在調戲她,可我本來並不想調戲她的。這也太不像話了,我整了整衣服,鄭重地朝她鞠了一躬,賠禮道:“是我失禮了,抱歉。”
小女孩看了我半天才道:“沒關係。可是你剛才為什麽偷聽我和爺爺說話?”她並沒有生氣,神色也緩和了許多。
我本來想說單純就是感到好奇,可是這樣豈不顯得我太膚淺了?我可不能叫她看扁了,於是拿出我忽悠女孩子的本事,一本正經答道:“隻是無意間聽你和你爺爺說起生死之事,因此好奇,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我像個小大人似的剛說完這句話,對麵的女孩子就掩口而笑道:“是這樣?既然如此,想必是無心。看你的樣子,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我答道:“姑娘真是慧眼。家父唐國公李淵,正是本州刺史。”
那小女孩道:“聽爺爺說唐國公長子性情儒雅,為人溫和有禮,說的可是你?”
“這……”聽了她的話我有點心虛,說實話我這麽自戀也不敢這樣誇自己,不過她爺爺這樣說了,我也就當是真的吧,不過還是要謙虛一點比較好,我答道,“這是過譽了。你爺爺又沒見過我,怎麽會知道呢?”
“我爺爺去過府上,見過你的,你大概沒有留意。”女孩笑道,“爺爺這樣說的時候我也不信,因為官宦之家多紈絝,不過你與他們不同,看來爺爺說的也對。”
雖然是快到秋天的下午,太陽光仍然強烈,透過樹縫射下來,把周圍的一切都照得暈乎乎的,隻有她像海棠花一樣的漂亮臉蛋仍然清晰無比,我呆呆看著她,感覺非常不真實,像是在做夢。聽了她的話,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
我努力定了定神,道:“我瞧你爺爺似乎很是愁苦。”
她轉身望向她爺爺離開的方向,點頭道:“爺爺說他身為醫者,卻醫不好病人的病,十分自責,所以才……”話說了一半,頭一低,就說不下去了。
我安慰道:“所謂醫者仁心,盡人事知天命而已,你不要難過。”
她抬頭衝我擠出一點笑意,清澈的目光直直看著我,仿佛很感激,眼中含淚,卻並沒有哭出來。
她道:“謝謝你。”
我看著她,試圖感受她的悲傷,沒有成功,但在心裏卻劃過一陣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好像也是難過,但又和之前經曆的難過不一樣。很久以後我才理解了,這種想要保護卻根本做不到的感覺,叫做無能為力。
我笑道:“不用。還未請教你的名字呢。”
她輕笑了一下,將剛剛的悲傷藏了起來,道:“我姓許,名若修。”
我突然明白了,她爺爺就是西街巷尾的許仁大夫,經常到府裏看診的,怪不得他說見過我,可我從來沒有仔細瞧過,所以竟然會不認識。
我道:“我姓……李,叫……”
她“噗呲”一聲打斷道:“岐州城的人都知道唐國公長公子叫做李建成,我知道的。”
我在心裏暗暗罵自己笨,撓了撓腦袋,以前碰到女孩子侃一天都不嫌話多的我,被她這麽一搶白,竟然不知道接下來再說什麽。
許若修見了我的尷尬神色,繼續看著寺中主殿的方向,道:“爺爺身體也不好,近日又……發生了一些事,所以……”
直覺告訴我她的爺爺不太簡單,我想起他們之前的對話,問道:“近來發生了一些事?指的可是秦王殿下病逝?”
許若修開始沉默不語,接著便點點頭說道:“爺爺說秦王殿下寬和仁義,並非傳言所說驕奢淫逸之徒,還說……殿下的死另有隱情。至於是什麽,爺爺卻不肯說,隻是因為兩年前曾到秦王府中看診,卻治不好殿下的病,殿下英年早逝,爺爺很傷心。”
我從許若修的話裏聽出了另一層意思,她的爺爺似乎知道秦王的死究竟是怎麽回事,卻因為某些顧慮而選擇了沉默。我意識到我們談的話題有點沉重,本來想轉移一下注意力讓她別那麽鬱悶,誰知道聊了一會得到的效果卻恰恰相反。
我想和她說一些別的適合小孩子說的事情,卻發現不論是我還是她,似乎都很早熟,我知道我早已在從前的二十五年生活和老爹的指引中慢慢了解了成人世界的險惡,而麵前這個女孩波瀾不驚的神情告訴我,她經曆得也已經足夠多。
“你信佛嗎?”我突然問道。
許若修似乎是愣了一下,隨即道:“信。”仿佛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思考,她平和的聲音斬釘截鐵,容不得別人的半點質疑。
“你呢?”她問。
我衝她笑了笑,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直覺告訴我如果我給出一個否定的答案她一定要失望,隻道:“既然如此,我們去拜一拜如何?”
我得到她的同意就準備去拉她——伸出手卻意識到這裏不是現代社會,我不能就這麽隨便碰一個女孩子的手。寬大的袖袍橫亙在我們倆之間,我有點黯然地停留了片刻,將手收了回來,道:“走吧。”(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