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仁壽宮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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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著宇文化及拿出賜死的詔書遞給楊勇,楊勇對著詔書看了半天隻是吵著要去見父皇,根本不相信這是他父皇的意思,他仔細地一遍遍看著,道:“宇文兄,是楊廣……是他脅迫父皇是嗎?”

    對麵的宇文化及一邊喝酒一邊說道:“別看了,喝吧!”

    我背過身去不願意看到這一幕,隔了很久我才聽宇文化及又道:“你放心,總有一天會還回來的。”他說得很平淡,我聽著卻十分怪異。

    等到踏雪軒中安靜了很久,我轉過身看到宇文化及呆呆地仰著頭看向亭角的半輪明月,楊勇則倒在石桌上,有血沿著石桌一滴滴往下掉。原來不管在什麽時候人命都很不值錢,就算是天皇貴胄又怎麽樣?一旦失勢,下場可能比普通人要慘烈得多。

    我看著宇文化及道:“他就這麽死了,你該傷心才對。”

    宇文化及卻苦笑一聲道:“他若活著,生不如死,我恐怕會更傷心。”

    他這句話說完,踏雪軒中一片沉寂。

    “你知道你為什麽會在這裏嗎?”宇文化及過了很久才回過神來,看著楊勇的屍體問我。

    我道:“太子殿下讓我來監視你。”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又道:“逼宮之事,我已然牽涉太深,我父親自然無法置身事外。”

    他道:“聰明。”

    我們返回仁壽宮的路上,月已西斜。

    他又道:“這半年的功夫,你倒是長進不少。”

    我道:“耳濡目染,自然也學會一點。”

    “我們應該去喝酒。”

    我搖搖頭,“你的酒,我再不敢亂喝。”

    “你怕了?”

    “是。”

    “啪”地一聲,他揚手就扇了我一記耳光,我的臉頰火辣辣地疼,嘴角滲出血來。

    我看了看他,笑了一下,一路無話回到了仁壽宮。

    剛回到仁壽宮,就聽宮人說皇上已經駕崩了。

    三天後,新君即位。

    我不知道先帝究竟是怎麽死的,因為據荀簡說,雖然皇上不久於人世,但是按道理講應該沒有這麽快,除非是受了什麽重大的刺激或者……是非正常死亡。

    大興殿中端坐著剛剛即位的新君楊廣——這就是那個慘無人道的隋煬帝了,他戴著皇冠,麵前垂著十二道白玉旒,就算是正視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何況根本不能夠抬頭正眼看他。不過我想象了一下,他應該是如願以償誌得意滿了。

    我又偷偷瞟了一眼仿佛是發著光的禦座,這個位置埋葬了多少骨肉親情?我忍不住問自己,如果有一天我也又機會坐這個位置,是不是也會變得和楊廣一樣討厭?

    證實先帝為非正常死亡的一件事發生在一個月之後,大興宮中失火,整個太醫院被燒成了灰燼,大多數太醫都來不及逃生葬身火海,據說太醫令荀簡也是其中之一。

    當我急急忙忙跑到醉鴻漸茶樓時曹苻已經站在門口等著了,見到我來二話不說就把我迎上了樓,根本不問我是來幹什麽的。

    我推門而入,發現有座中除了張文蘇和荀一之外,多了兩人,其中一人是從前的東宮護衛如今轉任左翊衛的丁程,另一個背對著我的人回過頭來看我時,正是傳言被火燒死的太醫令荀簡。

    荀簡對麵的位置空著,曹苻一把將我按倒在那個空著的榻上。

    荀一見我來了,笑道:“來得正好。”

    我還沒坐定就聽張文蘇說道:“先讓我猜上一猜,坊間傳言皇上仁孝之至,先帝駕崩之前衣不解帶隨侍榻前,這不是真的吧?”

    丁程皺了皺眉,喝了口茶反問道:“仁孝之至?”說著搖搖頭,這個人的話一向很少。

    我看看荀簡,他也搖了搖頭。

    我道:“荀太醫是如何從火場逃出的?”

    荀簡黯然地看著麵前的杯子,裏麵淡青色的液體泛著微微幽光,他沉吟良久才道:“那日恰逢皇後娘娘身體不適,我去了後宮,還未回轉就有人來報太醫院失火,皇後娘娘聞言大驚,替我遮掩過了,連夜將我送出了宮外。”

    曹苻聽了一愣道:“皇後?”

    張文蘇笑著插言道:“皇上雖無行,這位皇後可稱得上是母儀天下。後宮之中,有如此胸襟者,也隻有皇後娘娘了。”

    我又問道:“如此說來,先帝駕崩,恐怕不止荀太醫此前所道的隱情吧。”

    丁程道:“當時我在殿外,寢殿中隻有他們二人。”這話的意思就是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他並不知道。

    荀簡接話道:“我檢查先帝遺體時,發現額後和手臂上皆有傷,手腕錯位,懷疑是摔倒所致,不過卻不是因此而死。”

    我在腦海中想象出先帝和兒子爭執的場景,並且知道原因是什麽——覬覦皇位理之固然,先帝已經無力挽回局麵了,可是矯詔弑兄卻是狠毒之至有悖人倫,先帝忍受不了的大概是這個。

    荀簡啜了一口茶,接著說道:“先帝的確是因病而逝,隻是病患之初未能及早治療,因此延誤病情,以至於此。我等之所為,實在有悖醫者仁心之道。”言語之間充滿愧意。

    我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老爹,安慰道:“身不由己,荀太醫不必自責。”

    張文蘇嗬嗬一笑,道:“如此說來,太醫院失火,是多此一舉了?他做賊心虛,卻不知道先帝根本不是他殺的。”

    他說完這句話房中沉默了片刻。

    一旁默不作聲的荀一突然問道:“前些天我看到宇文化及在街上遇到張衡,竟毫不客氣地將他打了一頓,公子可知這是怎麽一回事?”

    我苦笑道:“你可知賜死廢太子的詔書是何人去傳的?”

    “知道,不就是公子和宇文化及嗎?公子還被宇文化及扇了一耳光。”張文蘇一邊吃著花生一邊還不忘插兩句。

    我點頭道:“叫我去監督他殺廢太子,被打也是應當。不過這個主意……最初卻是張衡向皇上提出的。”

    荀一點點頭道:“從前倒小瞧了宇文化及。”

    張文蘇道:“我同意。”

    雖然張文蘇平常話也不少,但我還是發現他今天的話特別多。

    我回到唐國公府沒多久,就有人來報說門外有位張先生請見,我一看心裏就犯起了嘀咕——剛剛在茶樓說得還不夠,還得跑到我家裏來說?

    我將他帶到存墨堂中,他稍稍待了片刻適應了一下環境,就要張口說什麽,我卻搶先道:“張先生,剛才在茶樓你的話就不少,還意猶未盡?”

    張文蘇詭秘地笑了笑,朝我拱手道:“公子,在下前來,有事請教公子。”

    我和他能有什麽要事?我想了想道:“但講無妨。”

    他正色道:“公子以為皇上之行為若何?”

    他的行為如何?如果換作是以前,我站在岐州城的書房裏和方先生辯駁時,我還是會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之類的話,還是會認為皇儲之爭本來就腥風血雨,死一兩個人根本算不上什麽,可是親身經曆的感覺卻完全不同——那天下午在仁壽宮寢殿中發生的一切,不管是哪一件事,都讓我覺得羞恥。

    我低聲道:“換了是我,絕不會做這樣的事。”

    張文蘇又問道:“敢問公子平生之誌若何?”

    我愣了半晌不知道怎麽回答,因為以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見我不答話,笑道:“公子身為青釭閣主,可知青釭閣為何而存在?”

    我道:“荀一曾說過,青釭閣最初為複曹魏之社稷,後來……”

    他不等我把話說完,便接著道:“不錯,不過那是三百年前了,如今呢?”

    我一愣,如今?如今我身為青釭閣閣主,卻根本都很少想這個問題,潛藏於內的威脅不複存在,我這個閣主除了和他們喝喝茶之外,似乎沒有別的作用。

    “在下曾聞蕭先生言公子欲效魏武之誌,不知公子可還記得?”他撚著嘴邊毛茸茸的胡須,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又是一愣,我是說過大丈夫當立馬疆場效魏武揮鞭之類的話,那還是我剛讀兵法的時候說的,當時就怕被有心人聽去,沒想到張文蘇居然在這時候提起來。

    我道:“自然記得。”

    “魏武之誌,破黃巾以安漢之天下乎?”張文蘇問。

    我笑道:“張先生明知故問了,王莽篡漢之前,亦曾折節下士,又有誰能說他彼時並非真心?世事無常,人心易變耳。”

    張文蘇聞言拱手道:“那麽,公子呢?”

    我?

    張文蘇見我答不上來,又道:“公子豈不聞時也勢也。大隋向來以忠孝仁義治天下,今主上行此悖逆之事,公子同流合汙,將來史筆如刀,公子如何自處?”

    我道:“這些陰暗勾當,恐怕沒有機會留於青史。”

    張文蘇搖搖頭,仿佛有點失望。

    我見他神情有些落寞,笑道:“張先生何必失意?今社稷不固,主上偏執,加之行事悖德為人所詬,十年為期,天下若亂,建成請張先生相謀。”

    張文蘇瞪大了眼睛看著我,隨即拱了拱手。

    我想了想,又道:“張先生要走?”

    這下輪到張文蘇愣住了,他看了看我,目光閃了一下,道:“正是如此。文蘇今日的確是來請辭的。”

    我道:“越國公府住不下去了?可以搬到這裏。”

    張文蘇搖頭道:“家母病重,文蘇得回廉州去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