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洛陽遇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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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沒一會兒,遠處一個白衣中年人緩緩走來,白發老者一見之下便笑道:“來啦!”

    我仔細地將他從上到下由遠及近地打量了一番,隻見他身材瘦削,踱著步不緊不慢地走,感覺周圍一圈的空氣都因為他而安靜了不少。他走到我們麵前,朝白發老者拱手道:“叔階來遲,讓各位久等了,實在抱歉。”

    剛才還對我一臉不屑的鄭繼伯笑盈盈道:“叔階兄做事,一向喜歡遲半刻,既有成規,何必抱歉呢?”

    一句話說完,自稱叔階的白衣中年人居然紅了臉,我仔細看了看,他雖然是中年人——畢竟胡子已經有點長了,但是麵容白淨,臉上一點皺紋也沒有,兩道柳葉眉十分細長,像個女人,隻有那雙眼睛,深沉如水,不知道為什麽,看到他的目光,我此前浮躁的心居然定了不少。

    他見到有不認識的人在,問道:“前輩,這位公子也同往麽?”他的聲音也十分溫和,我不禁對他生出極大的好感。

    白發老者點頭笑道:“這倒要問問這位小公子的意思。”說著把頭轉向我。

    我又拱手道:“前輩相邀,怎敢不從?自然是同往。”

    智越和尚道:“佛門也說要普渡有緣人。看來老先生是相中了這位小公子了。”

    白發老者捋著白胡子,不停地點頭道:“嗯,不錯,不錯!”似乎是很高興。

    我們一行出了洛陽城就向北走去。

    白發老者向我介紹道:“這位便是永寧郡公王君才之孫王珪,小公子可識得?”

    一旁的鄭繼伯想要去攔,看得出來他不想讓我知道王珪的身份。

    我一聽之下警覺地打量了一下他,他就是王珪?王君才——也就是王僧辯——本是曾平定侯景之亂的梁國名將,後來被誣篡逆慘遭殺害,因為時日已久,這件事當然和王珪沒什麽關係。但是王僧辯的小兒子王頍卻是剛剛平定的漢王之亂中楊諒身邊的重要謀臣之一,聽人說如果楊諒當時采納了他的策略,天下早就易主了,無奈楊諒根本聽不進去,王頍也算有骨氣,最後兵敗自殺。身為叔父的王頍參與了謀反,那王珪自然也有罪了。

    至於王珪的名字,我其實早就聽說過,楊素在王頍自殺後曾歎息了很久,說如此才子就這麽死了實在可惜,又說他的侄子王珪也是才華橫溢,四處派人搜尋他的下落,可是他大概是因為連坐之罪,所以躲起來了,沒想到今天這麽巧居然給我碰到了。

    我思慮之間點點頭對王珪道:“在下李建成,今日能結識王先生,實在是在下之幸。”

    王珪神色如常地說道:“小公子便是唐國公府長公子?聞名不如見麵,能得遇公子,也是叔階之幸。”說著平靜的臉上泛出一抹笑意。

    白發老者在一旁嗬嗬笑道:“如此客套,沒甚意思,俗氣!”

    我和王珪對視一眼,都笑了起來,一旁的鄭繼伯也笑著拱手道:“想不到侍郎也是生性豪爽之人,在下此前冒犯之處,還望見諒。”

    我看著他道:“鄭大夫不避權貴,建成佩服之至。”

    白發老者又笑道:“嗯,不錯。”

    鄭繼伯卻麵露不悅之色道:“在下早就不是什麽大夫,侍郎如此稱呼,實在是抬舉老夫了。”話中又流露出嘲諷之意。

    我又不知道該怎麽接,突然想起還不知道白發老者的名字,躬身施禮道:“還未請教前輩高姓大名?”

    智越和尚搶先說道:“這位老先生無名無姓,隻有貧僧賜予的一個法號子異,貧僧雲遊多年,勉強收了這一個弟子。”

    白發老者聽到又是一笑。

    “子異?”我聽完重複了一遍笑道,“聽這名字,不像佛門中人,倒像是儒家弟子。”

    鄭繼伯笑道:“如此倒更恰當。”

    然後王珪告訴我,這位老先生其實是弘農楊氏之後,因性情疏淡,不喜名利,所以隱居山林,就在這座北邙山做了隱士。

    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疑惑道:“北邙山?此地四處都是帝陵,如何隱居?”

    智越和尚道:“動極愈靜。儒家也有言大隱隱於市,怎麽就不能隱居呢?”

    我們一路向北走了很久,直到日影西斜,才到了子異老先生的住處。

    子異老先生的屋子入眼沒什麽特別的,實際上就是幾間普普通通的木屋,周圍圍了一圈竹籬,可是跟他們穿過前堂就發現我想錯了,原來前麵的堂屋隻是幌子,穿過堂屋後麵有一座木板搭建的橫廊,橫廊左側是一個茅草亭,亭子裏是一張木桌,上麵擺著棋盤,右側靠近竹籬是幾行稀疏的竹子,往裏卻擺著一個劍架,上麵從上到下橫著四把劍,劍架旁邊還有一個小木碑,刻著“試劍”兩個字,我不禁對這個地方感到好奇。

    跟著他們走過橫廊,就來到後麵的屋子,這間屋子的地勢顯然要比堂屋高出一點,裏麵居然全是書架,密密麻麻擺滿了書,書房左邊的幾間房是臥室,右邊則是一個三麵透風的屋子,除了靠書房的一側被當著,其他三麵都隻掛了簾子,可能是因為今天天氣好,簾子被卷了起來,屋子裏麵有一個爐子,一副茶具,一張桌子,幾方坐榻,這個地方的布置讓我想到醉鴻漸茶樓。果不其然,鄭繼伯告訴我這個地方是茶室。

    後院也很大,我想這位子異老先生也真懂得享受,要是讓我住在這裏,我估計也會心滿意足不肯去做官的。

    老先生帶我見過了他的住處,對我說道:“小公子覺得如何?”

    我連連稱好,看老先生的樣子,也頗為自己的住處得意。我扶在橫廊的木質欄杆上,一邊看著茅草亭中的棋盤,一邊對老先生道:“倘使建成也得隱居於此,此生無憾矣。”

    說完又仔細地欣賞了一番木屋的情致。

    鄭繼伯見我發此感慨,不解地問道:“侍郎也有歸隱之心?”

    我知道他對我仍有偏見,想了想道:“此情此景,怎不叫人羨慕?”

    鄭繼伯順著我的目光看去,隻見茅草亭中子異老人已經和智越和尚對弈上了,王珪站在子異老人身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棋盤上的局勢。橫廊上隻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鄭繼伯看了看,轉頭肅然道:“侍郎,老夫倚老賣老,有幾句話相問,還請侍郎指教。”

    我拱手道:“建成年少,指教實不敢當,鄭先生請講。”

    鄭繼伯仍然板著臉道:“天子失德,權臣當道,侍郎年少有為,為何不思愛惜名節,反而與之同流合汙?令尊素來潔身自好,不畏強權,身為人子,為何不思恪守庭訓,反而屈從權貴諂媚主上?”

    我被他問得愣了半晌,想到自己在他心目中竟然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不知怎的竟有一點傷心,忍不住解釋道:“鄭先生,天子失德,身為臣子當忠諫之以正其行。至於權臣當道……鄭先生,建成牽涉其中身不由己,還望鄭先生體諒。”

    鄭繼伯反問道:“身不由己?”

    我道:“朝中權臣,鄭先生指的是楊素和宇文述吧?實不相瞞,楊素用建成,一為消除皇上疑心,二為挾製家父;至於宇文述,建成雖與其子宇文化及交情匪淺,但卻是意氣之交,不涉朝堂紛爭。建成幼承庭訓,家父教誨,從不敢忘,又怎會是諂媚小人呢?”

    鄭繼伯聽完我的解釋,表情終於鬆弛了一點,搖頭道:“如此看來,是老夫小人之心了?”

    正在這時,一個稚嫩的聲音叫道:“父親來了,怎不喚醒子閔?”

    我順著聲音看去,隻見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朝鄭繼伯跑來,跑到鄭繼伯身前一把抱住他的腿,興奮地說道:“前日老先生說……嗯……說父親要來,父親果然來了。”

    鄭繼伯有些尷尬,輕喝道:“子閔,客人麵前,不許無禮。”

    子閔睜著大眼睛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又對鄭繼伯道:“這個人是誰呀?”

    鄭繼伯拉著她的小手正要說話,我見這小女孩像個小大人似的實在有趣,躬身湊到她麵前拱手笑道:“在下李建成,小姑娘呢?”

    子閔翻了個白眼,嘟著嘴搖頭道:“你是呆子嗎?方才我父親已經喚過我的名字了,你還不知道?”

    鄭繼伯聞言瞪著她道:“不是說了嗎?客人麵前,不許無禮。”

    子閔點了點頭,轉到他父親不再說話。

    鄭繼伯接著對我道:“侍郎見笑了。她是老夫的女兒,喚作觀音,母親早逝,因膝下無子,權當作男兒養,不久前送到老先生這裏學幾個字。無奈她有些野性,聽說智越禪師替老先生起了個法號,鬧著也要給她起一個,她本是子異老先生的弟子,智越禪師怎敢應?誰知老先生在旁邊聽了半天,說了句‘觀音者,悲憫也,就叫做子閔吧’,如此一來,在佛門中她居然和子異老先生同輩,實在不倫不類,也難為智越禪師了。”

    我又看向茅草亭,暮色已降,他們沒有在下棋了,子異老先生的身影都有些看不清楚。鄭繼伯的這番話讓我對這位子異老先生又刮目相看——不拘泥於世俗,真算得上世外高人,相較之下,我們這些人,實在是太俗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