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洛陽遇賢(三)

字數:5158   加入書籤

A+A-


    等了沒一會兒,從後麵轉出一個衣著簡樸的女子,對子異老人恭聲道:“先生,晚飯已經準備好了。”

    子異老人點了點頭,那女子又退了下去。

    我這才想到一日三餐的問題,在我所看到的房屋建構上,根本就沒有廚房。我也很奇怪一個隱居的人為什麽還會有侍女,看到子閔,才似乎明白了一點。

    子閔聽了這句話,興奮地拉著鄭繼伯的手就往後麵走,我跟在他們身後穿過書房,走下木樓梯,看見在不遠處又有兩間木屋,詫異地望了一眼子異老人,這是什麽道理?

    一旁王珪似乎看出了我的不解,低聲說道:“君子遠庖廚耳。”

    我這才明白,這位子異老人雖然和佛門有緣,做了不太正經的佛門俗家弟子,但歸根結底還是讀書人,也許他的不遵禮法不論長幼的印象是努力了之後的結果,骨子裏卻很難改變,“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放在哪裏都適用。。

    吃了晚飯,天色已經全黑了,洛陽城肯定是回不去的,子異老人不用自己開口留客,我們就很自覺地在那裏邊散步邊聊天根本不提離開的事情了。

    這天晚上連天色都很好,冬天的夜空裏一絲雜質都沒有,月亮高高懸掛在夜空中,在空曠的四野裏顯得大氣磅礴,周圍的幾顆星星也十分奪目。

    我看著這輪明月,覺得此情此景十分有詩意,轉頭對一同散步的王珪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王先生以為如何?”

    王珪看著我眼睛突然一亮,接著非常矜持地笑了笑道:“公子欲為曹公乎?”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地叫我一愣,突然想起張文蘇臨走前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說話的時候一不小心就會扯上曹操,難道我自己在心裏也把自己和他相提並論了嗎?可顯然不是,以後如何我不知道,但是現在我卻是有絕對的自知之明的。

    想到這裏,我隻是笑了笑道:“魏武霸業,豈是人人都能成的?曹公的智謀心機,建成皆不能比,又如何能如他一樣成就霸業呢?”

    王珪仍是矜持地笑道:“如此看來,公子是有心無力了?”

    我道:“有心無力?並非如此。當今之世,天下方定,百姓安居不過十數載。倘若戰亂再起,庶民苦之,建成不忍。而且建成微末之身,不敢有此野心。”

    王珪道:“哦?可在下卻聽鄭先生講,公子在朝堂中頗有翻雲覆雨的本事,皇上寵信,楊素看重,又怎會是微末之身?”

    我無言以對,隻好看著麵前這個奇怪的人,想了半天,才反詰道:“鄭先生也說,王先生不喜結交朋友,性情淡雅,無心名利,為何對建成之誌向如此感興趣?”

    王珪並沒有因為我的反詰而生氣,反而笑道:“今日在洛陽城外,與公子一見如故,是以相交,方才聞公子詠魏武遺篇,揣測公子之意,是以相問,還請公子勿疑。”

    我聽了他如此直白的解釋,有種奇怪的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這種感覺我竟然很久沒有過了。我仔細想了想,突然想起數年前和老爹在雪地論棋局的場景,那時候我沒有太多亂七八糟的心機,騙一下老爹都覺得羞愧。那時候我一直記著方先生給我講過的《論語》《詩經》,記得裏麵的淳樸無邪,可是現在呢?

    我突然覺得鄭繼伯說得一點都不錯,我以為自己不是,其實自己早就淪為小人了,連這種淪落是什麽時候發生的都不知道。

    我看著王珪如水一般平靜深邃的眼睛,竟然羞愧得說不出話來。

    他見我不說話,又道:“公子剛才說自己不如曹公之智謀心機?”

    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緩緩地沿著竹籬邊的幾行竹子踱步。

    王珪跟在我身邊,笑道:“公子差矣。曹公能結交天下英豪,絕非靠智謀心機,卻隻憑一個‘誠’字。”

    我搖搖頭道:“此言何意?”

    王珪道:“公子以為曹公與郭奉孝許子遠相比,其智若何?”

    我道:“恐怕不如。”

    王珪又道:“那曹公與荀文若荀公達叔侄相比,其謀若何?”

    我道:“也不如。”

    王珪第三次問道:“論心機深沉,曹公與賈文和相比,又如何?”

    我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道:“更不如了。”

    “既然如此。公子有遠誌,何患近憂?”王珪哈哈一笑,抬手取過劍架上的一柄劍道:“劍者,君子也,公子欲試之乎?”

    我聽了王珪的話,心中湧起一股浩然之氣,也反手一撥提劍在手,朝王珪拱了拱手便拔出劍來。

    我不知道王珪底細如何,不敢隨便亂來,隻是非常穩地擋住他的攻勢,他的劍術和他的人一樣,不緊不慢,不急不徐,我則見縫插針,並沒有想贏。橫廊邊的金戈交擊之聲雖然不大,但是在寂靜的夜裏也顯得分外明晰,我抽空瞥了一眼,見子異老人、智越和尚和鄭繼伯還有他的女兒子閔都站在橫廊上看我們比劍。

    王珪的劍術並不是太好——當然我是基於江湖中人的立場上來說的,對於一個書生來說,他已經很好了,至少比隻會吹簫的張文遠好不少。我們一來一回打了很久,直到王珪似乎有點力氣不支了,我才將劍一壓,封住他的劍笑道:“王先生,我們罷手如何?”

    王珪微微喘著氣點點頭,上麵子異老人朗聲說道:“二位的劍術頗有君子之風,不錯,不錯!”他似乎很喜歡說“不錯”兩個字,我和王珪相視一眼,又笑了一回。

    一旁子閔說道:“父親,我看王先生不是這位公子的對手。這位公子……嗯……李公子,你既然能夠壓住王先生的劍,此前早已有了機會,你為什麽不這樣做呢?”

    我看了看王珪,他並沒有絲毫覺得不好意思,反而落落大方對子閔道:“我與公子舞劍隻為助興,非為輸贏,子閔你可懂嗎?”

    子閔點著頭認真道:“我明白了,是因為今晚月色很好?可是霜重露寒,你們這樣會生病的。”

    她話音剛落,一陣笑聲回蕩在空氣中,隔了好久子異老人才道:“禪師,我們的棋還未下完,接著下吧!”

    接著院中就又隻剩下了我和王珪兩個人。

    我們還劍入鞘,王珪朝我拱手道:“公子劍術精湛,叔階自愧不如。”

    我卻笑道:“若使建成為曹公,先生欲為荀令君乎?”

    王珪搖了搖頭,道:“叔階本無心廟堂,不願為名利所累。公子若為曹公,叔階隻願做那避居武陵的王子文。”

    王珪所說的王子文名王俊,是漢末汝南人,與曹操交好,時漢末大亂,他不願為官,避禍武陵,後來壽終,歸葬汝南的時候,曹操親自為他扶靈。王珪想學的就是他了。我想了想,人各有誌,凡事都不能太勉強。

    說到曹操,我覺得我和他雖然不在同一個時代,但是也算非常有緣了,接觸到的一個算不上江湖門派的小幫派青釭閣,是擁護曹操的後人所建,我莫名其妙地做了閣主;讀的第一本兵書,就是曹操親自注解過的《孫武子十三篇》;現在又有兩個人——張文蘇和王珪——把我和曹操相提並論,難道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定數?

    我又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月色,突然看到一雙可怖的眼睛正盯著我看,隻覺得頭腦一陣眩暈,王珪在一旁見我狀態不對,趕緊扶住了我,我才沒有倒下。

    王珪將我扶定了,問道:“公子身體不適?”

    我擺擺手道:“隻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想問問先生。”

    接著我又把在兩儀殿中發生的事情告訴了王珪,並道:“王先生現在還覺得建成可以和曹公相比嗎?”

    王珪聽完我的講述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皇上竟如此行事?”

    我緩了好一陣才又點了點頭。

    王珪道:“難怪鄭先生要說主上失德。”

    我道:“心術不正,必遭反噬,說的大概就是我了。”

    王珪安慰道:“當年曹公在逃,曾誤殺呂伯奢一家。既是無心之過,公子不必太過傷懷。”

    我沒有想到他竟然也會安慰人,朝他笑了笑。

    這一晚我根本就沒有睡著,滿腦子都是王珪拿著劍說的那句“劍者,君子也”,我曾經也是奉行仁義的儒家追隨者,什麽時候竟然走上了玩弄權術術的道路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每次麵對楊廣的時候都膽戰心驚,最開始心裏沒有鬼是這樣,後來心裏有鬼了還是這樣。

    王珪回房很久之後我仍然在劍架前徘徊,老爹說他雖然愧對太子,但是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地,然後現在我呢?

    我仔細想了想,不管是楊廣也好,楊素也好,我明知道他們的處事方式大部分時候都是錯的,而我居然跟他們虛與委蛇,這不是相當於自沾汙穢嗎?

    我猛地拔出劍架最上麵那把劍,在月光地下舞了起來,一挑一刺,一抹一削,我飛快地轉動手中的劍,沒有一刻鍾已經將荀一交給我的一套劍法演練完了。

    等我稍稍停下來歇一口氣的時候,隻聽一個聲音叫道:“好!”(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