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小試鋒芒(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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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迎著她的笑,點頭道:“一個人。”
那女的又笑道:“客人請,隨便坐。”
我朝她拱手施了一禮,道:“在下想要樓上左進第三間的雅座,不知可否?”
那女的一聽臉上就變了顏色,後麵靠在櫃子旁的夥計也立刻站直了身,非常警覺地打量了一下我,然後探頭朝外望了望。
那女的正色道:“實在抱歉,那間雅座已經有人訂下了,客人不如換一間?”
我“哦”了一聲問道:“不知是何人訂下的?”這有點多管閑事了。
那女的卻並不惱,隻低聲道:“是一位姓鬱的客人。”
姓鬱?我記起曹苻的話,恍然道:“可是鬱柯?”
那女的又打量了我幾眼,肅然道:“莫非正是公子?”
我點了點頭。
等我來到三樓的第三間屋子,和我所想的不差,和在大興城的如出一轍,連茶幾的擺放方向都沒變。
我終於知道這間茶樓的老板——也就是站在我麵前的這個女的——她原來是江東名伎丁漁兒,年輕時是建康最大的舞坊“卿不歸”中最有名的舞姬,看上去非常年輕,實際上卻已經年過三十了,本來在建康過得挺好,不知道為什麽會跑到洛陽來開茶樓。
當然,我沒有問,隻道:“在下鬱柯,見過丁老板。”
丁漁兒擺手笑道:“公子不必多禮,不知有何吩咐?”
我道:“有一封信,請丁老板送至京城給事中蕭釴府上,越快越好。”
丁漁兒道:“此事不難,明日便可送到。”
我從袖中拿出一封已經寫好的信遞給她,她接過去看了看,笑道:“是寫給府上夫人的?”
我笑著點了點頭,看到她目光中露出一絲詭異,我覺得她想歪了,本來想要解釋一下,但是轉念想了想,還是算了。
走出茶樓的時候又下起了雨,細密的雨絲在略微潮濕的空氣中渲染出一絲悲涼,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堵得慌。
洛陽城外的荒地上,堆著的屍骨在蒼茫的雨幕中顯得觸目驚心。我想起佛家常說的普渡眾生,這麽多枉死的靈魂,不知道彥琮的幾卷經文究竟渡不渡得了他們。然後我仔細想了一下,其實他們出生在這個時代本來就是個錯誤,注定要成為帝王實現其野心的炮灰,也許我也一樣。
如果老爹不是唐國公,而是一個平頭老百姓,以我這樣的年紀,不是在修建新都或者運河,就是像麵前這些沒有生命的軀殼一樣躺在這裏,等天晴了,一把火燒掉,連灰都不會剩下。
我隻是比他們幸運很多,因為老爹是唐國公。
雨勢漸漸小了下去,透過淅淅瀝瀝的細絲,我瞥見不遠處和我一樣,也站著一個人。
那個人沒有撐傘,孤零零站在那裏像一座雕像,我朝他的方向瞟了一眼,感覺他的頭也朝這邊偏了一偏,見這邊有人,就朝著我的方向走來。
等他走近了,我認清了他正是吐萬緒。
他沒有穿盔甲,隻穿了一件深色的長衫,和他滿臉的絡腮胡十分不相稱,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朝下淌著,目光黯淡,神情蕭索。
他見到是我,苦笑了一聲,道:“侍郎與某,真算得上殊途同歸了。”
我沒有想到會在這裏碰到他,他不是應該早就離開洛陽往東進發了嗎?我聽了他的話,也和他一樣苦笑了一聲,道:“將軍是行伍之人,一向不拘小節,為何卻在下官麵前賣弄起假斯文來了?”
吐萬緒聽了朝我拱了拱手道:“侍郎直爽之人,我也就不客套了。實不相瞞,這趟晉州我實在不想去,正逢陰雨,所以借故推遲了日程。”
我道:“你後悔嗎?”
他似乎愣了一下,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反問道:“當初他是晉王,忠義仁孝之名著於天下,有誰能想到會有今天?”
我道:“有人想得到的。”我想起了方先生,如果方先生此刻也在這裏,他會不會指著這些死去的人質問我?會不會輕蔑地根本不屑和我說話?
他愣了一下道:“反正我想不到。聽說侍郎曾在金殿上力阻此事,差點掉了腦袋?哎,皇上已經不是當年的晉王了。”
這樣的感慨在我聽來實在太過諷刺,楊廣從來就不是吐萬緒想象中的那個晉王,從一開始就不是。吐萬緒可以說不知者無罪,可是我們這些知情的人呢?楊素宇文述張衡,還有老爹和我呢?
黎民遭難,我們都是幫凶。
我想了想對他鄭重地說道:“將軍放心,這趟晉州說不定不用去,希望這雨再下兩日,將軍且侯佳音。”
吐萬緒黯淡的眼神明亮了一點,目光犀利地看著我道:“從前在東宮時,你我雖然沒有往來,不過就憑你敢和宇文化及對著幹,我就很欣賞。不過現在我覺得已經沒有什麽辦法了,皇上要建立不朽功業,這些人……還有我們,都隻是微不足道的棋子罷了。”
其實我和他想得差不多,但是不願意就承認,隻道:“或許吧。”
然後和他一起回了軍營。
征調關東民夫的事情在兩天之後有了轉機,楊廣派人傳詔來,說是永濟渠的修建工程暫緩,等到邗溝和江南河的改造工作完成了再說。
吐萬緒接了詔書之後迫不及待地要拉我去城中喝酒,我卻根本就沒心情。
我像上次目睹了兩儀殿的慘狀之後一樣,在丁漁兒的茶樓一坐就是一天,我既不怎麽說話,也不喝茶,隻是坐著,丁漁兒非常善解人意地不來打擾我,她身邊的夥計年紀太小,又有點怕我,所以我所在的房間裏幾乎都隻有我一個人。
其實我連自己該想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一點——如果不是李玄霸拉著我去了城外,不是他在那裏刺激了我,我根本不可能想著做任何事去改變什麽,不是因為我不希望改變,而是覺得自己根本就做不到。
然後現在就因為李玄霸的一句話,我隻不過寫了輕飄飄的一封信將看到的情況告訴了聿如,請她在蕭釴麵前陳情,整個民夫征調的事情就此作罷了?我覺得不可思議,就像很久以前我看到的場景一樣,整個帝國的巨輪在不可遏製的力量中轉動著,而現在我意識到,這種轉動並非不能停止。
我很久都沒有想過以前當混混時候的人生了,現在卻由不得自己不想。我自嘲地看著自己穿著貴公子的華裳,內裏卻還是一個孬種,一個什麽都不敢想什麽都不敢做的人。我突然想到以前我要做老大的想法實在太過天真了,有賊心沒賊膽才活該被人砍死在大街上。
我甚至無可避免地想到了若修,想起新婚之夜我沒來由的悔恨,如果不是老爹用心良苦,我也隻會接受已經被安排好了的人生,根本不去想其他的任何可能。若修最後一次離開的時候,我明明不希望她走,可連挽留的話都沒有想過要說,我隻會等待結果,卻從來沒有爭取過什麽。我的潛意識就告訴我爭取根本就沒有用,隻能認命。
正如我的小聰明,就算我有一點小聰明又如何呢?我賣弄的小聰明,在見證了兩儀殿的慘劇之後,也隻能乖乖認慫而已。這個世界上永遠有比我聰明得多的人,我的小聰明根本就不值一提。
這就是我,青釭閣的令牌從前對我來說隻是一塊廢鐵,唐國公長公子的身份對我來說也毫無用處,我還是那個混混,從來不思考太過複雜的問題,得過且過,不管我是鬱柯還是李建成。
丁漁兒推門而入的時候,看見我終於拿起茶杯在喝茶,笑道:“公子可真奇怪,事情辦成了,反而悶悶不樂。”
我冷冷道:“又不是我辦成的。”
丁漁兒擺手道:“如何不是公子辦成的?若非公子的信,蕭郎中不會關心民夫之苦,又如何會在皇後娘娘麵前說情?若非皇後娘娘,皇上又如何能改變心意暫緩征調呢?歸根到底,功還在公子。”
我自嘲道:“若不是你遣人將信送到,這件事也不可能……”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丁漁兒就打斷了道:“公子此言又差了。君不聞漢高祖之事乎?他曾說自己文不如蕭何,武不如韓信,謀不如張良。可得天下者卻是他,隻因為用人有道。”
她的話或多或少讓我心情好了一點,不想再想這個問題。我喝了一口茶,笑著打岔道:“你們江南女子,都如你一樣,通曉詩書深明大義嗎?”
她似乎被我的話逗樂了,笑道:“公子說笑了,不過略讀過一兩本書,如何敢說是通曉?至於深明大義,那就更是謬談了。”
她起身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轉回來,將一個十分精致的小木盒放在茶幾上道:“我也有一件事,想請公子幫忙。”
我看著小木盒道:“請講。”
她將小木盒推到我麵前道:“相煩公子將此物帶給醉鴻漸茶樓的曹先生。”
這下輪到我詭異地看著她了,曹苻開茶樓,她也開茶樓,而且還開一樣的茶樓,現在又讓我送信物,這兩個人之間連鬼都看得出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衝她笑了笑,道:“一定帶到。”
她的臉被我看得都有點泛紅了,隻道:“如此多謝公子。”
我又看了看,竟然沒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