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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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柏庭在房間裏沒待多久,被周雲叫出來試衣服。盡管後知後覺看出他心情不好,但定下的行程不能改,且晚上的慈善宴會早就和馮老先生約好了,更不能缺席。

    試了幾件正裝,陸柏庭始終表情緊沉,全程沒說一句話,晚飯吃得少,連帶著周雲也沒動幾筷子。直到和馮遠麒先生見麵,他才恢複了往常話少但平和的狀態。

    馮遠麒先生是個生意人,也是個收藏家,早些年涉足娛樂業,投資過不少電視電影。陸柏庭參演過一部,由那結識,他為人平易親和,見識廣闊,良善儒雅,有機會時,陸柏庭偶爾會和他見麵喝個茶。

    這次的慈善晚會拍賣許多東西,字畫、古玩、珠寶等等數目龐大,價格垮幅大,高低不等。馮先生主動邀請,正好陸柏庭沒有工作,便在半個月前應下。

    晚會內場,不僅眾多商界人士到場,各行各業均有盛名人物出席,去年拿下東京影後的郭思、拿過兩次金像獎的影帝梁歸文、前年主演電影獲得戛納提名的竇寧……一進去陸柏庭就碰上了三個老熟人。

    寒暄打過招呼後,和馮老先生閑話著到嘉賓就坐區坐下,錯眼見瞥見一個熟悉的人影,陸柏庭眉頭一皺,掃眼看去,卻沒看到確切蹤影。

    “怎麽?”

    “好像是認識的人。”

    “剛剛已經碰見三四個了,還有熟人?你們演員這行當……”馮遠麒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大概認錯了。”陸柏庭笑笑,收回目光。

    慈善晚會主要以拍賣的方式籌集善款,將近三個小時的拍賣過程,每一樣東西都敲了個好價錢。結束後有些賓客在場內敘話閑聊,馮遠麒年紀大,身體吃不太消,一散便離場,陸柏庭陪他來,自然也一起走。

    “那幾幅畫挺不錯,我以為你會拍。”

    “上回的兩幅還掛在我家裏,下回吧。”

    “我知道,你純粹是出來陪我老頭解悶來的……”馮遠麒笑嗬嗬拍了拍他的手,滿麵慈祥,“什麽時候工作不忙了,來我家裏喝茶,我那屯了好多寶貝。”

    “有空一定來。”

    陸柏庭應著,微微攙扶他,走下台階。站定一抬眸,目光卻霎時一滯。

    被他看著的人也看向了他,聲音詫異:“……陸前輩?”

    下午才在電視綜藝裏看到的沈薑,褪去幹練簡潔的綁發和溫婉的圍裙,穿著一身款式別致的小禮服出現在他麵前,顏色雖暗卻讓人眼前一亮。

    約吃飯兩次未果,在這碰上了。陸柏庭盡力壓平語調,讓自己聽起來沉穩平靜:“沈薑。”

    “你也來參加今晚的拍賣?”沈薑想起方才在裏麵看到的幾個熟麵孔,笑了下,“我剛剛還看到其他幾個前輩……”說著注意到他身邊的長輩,輕斂表情道,“這位是?”

    陸柏庭做了介紹,沈薑禮貌和馮遠麒握手後,他的目光便落到她身旁和她胳膊挨胳膊的男人身上。長相英氣,眼神朗毅,氣質和那一身筆挺西裝極為相配。兩個字評價——礙眼。

    沈薑先注意到他的視線,連忙介紹道:“鄭軒,我……朋友。”

    “鄭先生幸會。”陸柏庭眸光微凝,和一直含笑的男人握了握手。

    “幸會。”

    鄭軒同樣在心裏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察覺對方周身散發出一股不太友好的氣場,看了眼沈薑,略一思量,馬上明白過來。

    一時惡從心起,不動聲色地朝一無所覺的沈薑靠近了些,明知在對方注視下,偏故意抬手攏了攏她肩頭微亂的細發。果不其然,對麵男人臉色微微一變,短短的瞬間看在眼裏,鄭軒莫名生出一股惡作劇得逞的痛快心思。

    馮遠麒和鄭軒不算認識,但也知道這麽號人存在,香港鄭家來的。鄭軒以小輩身份和老先生問過好,而後不再耽擱,溫言告辭。隻是——原本要拉沈薑胳膊的手,最後卻握住了她的手腕。

    陸柏庭覺得心頭莫名有點鬱結,上車開了沒多久後,忍不住道:“馮先生認識剛剛那位?”

    “啊。”老人家點了點頭,“香港鄭家的孩子,有過幾麵之緣。”

    “鄭家?”陸柏庭一頓,“廣合集團和長域實業那個鄭家?”

    “香港的鄭氏,當然是這個鄭。”

    見陸柏庭似是在深思,他道:“你對鄭家感興趣?”

    “不是。隻是很少在這種場合碰上鄭先生,有些好奇。”

    陸柏庭時常受邀出席參加各種活動,光是國外大品牌的全線代言,比如珠寶、鍾表和香水等,他就有五個在身。要想和這些大品牌搭上線不容易,非金字塔頂端的從商者,比起陸柏庭這種獎項可以摞起來玩的影帝,人脈差得遠多了。

    “見得少是正常的,他們本就不怎麽在內地露麵,這幾年在這塊市場逐漸站穩腳跟,出現的次數才多了,大概要開始轉移重心了吧……”老先生顫顫點頭,“不過別的地方碰不上他們,慈善晚會倒是有八|成幾率能碰上。他們家那個從影的兒子還沒過世的時候,設立了一個女童救助基金,叫什麽‘格洛麗亞’基金會,現在還在呢,鄭家每年都會往裏撥款,也有專門派人負責運作。隻要是和慈善這種名目有關的場合,即使不是今晚這個,鄭家也會有其他人來。”

    鄭家……難怪那個鄭軒看著總令人覺得眼熟,原來是鄭朝光的親屬。

    沈薑對慕青和鄭朝光兩人的喜愛程度,陸柏庭早就見識過,鄭軒長得和鄭朝光如此神似……

    車窗外燈火飛逝,陸柏庭的眸光低暗,不甚明朗地沉了沉。

    .

    “基金會現在是我二叔那邊的人在負責,你要是想捐錢,等我回去和他說一聲。”

    送沈薑回家的路上,鄭軒說起了晚宴前她提的話題。

    格洛麗亞基金會是鄭朝光創的,作為最受寵的小兒子,他死後,鄭家自然不會不管。

    鄭軒懶懶靠著車背,盯著沈薑道:“小叔多偏心,還給你起英文名字,他就從來沒給我起過。”

    不僅起了英文名,還用作基金會名稱,做善事為她攢福報。這份心思,別說他,他們鄭家的小輩有幾個享受過。

    沈薑挑眉:“鄭軒哥要英文名?行,我給你起。”

    “得了,跟你開個玩笑。”他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我們家哥哥弟弟一堆,誰不知道小叔看你就跟看親女兒一樣,我吃誰的醋也不能吃你的啊。”

    “是啊……”沈薑笑著,悵然垂眸。

    “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我是他的女兒。”

    .

    “什麽?”

    “你沒聽錯,這就是我給你接的下一部戲。”

    尚天英把初版粗略劇本扔給她,“不過在未簽約之前,一切都有變數,你先回去看看。”

    沈薑愕愕裝著劇本回到家,仍有些回不過神。

    喜劇?《時光與我倒退前進》雖然也是,但主旨還是親情,剛說要保持形象,現在一轉眼居然就要接喜劇……?

    不知是不是托前段時間熱搜的福,主角竟然準備擬邀她和段喻。

    把劇本連著包一起掛在衣帽架上,沈薑回了廚房,尚天英打電話來之前,她正在廚房準備烘焙點小蛋糕,材料攪拌到了一半,就那麽擱進了冰箱。

    折騰到過午時分,蛋糕終於烘好,沈薑隨便吃了點東西,長抒一氣,躺倒在沙發上。晚點送去給周曼文,她一邊想著,順手拿出手機刷了下微博。

    新鮮時事很多,瀏覽了幾個,目光在掃及某個熟悉的名字時怔了怔。

    ‘沈雨嵐’三個字位置偏下,沈薑頓了頓,指尖輕碰點了進去。

    ——不看不要緊,一看,差點把手機摔了。

    看清內容,驀地瞠目,沈薑深吸一口氣,強忍半天還是皺眉將手機狠狠蓋在了沙發上。

    沈雨嵐的新電影正是從沈薑手中截胡的那個,開拍時間比《時光》稍晚些,目前仍在拍攝中。第一條精選的內容裏,長長的采訪中,提了些和電影、未來規劃等相關的內容,還有很多私人問題。而那個標題——

    ‘「女神慕青戲中傳奇現實魅力不敵,深情終無果」沈雨嵐:不清楚父親的感情糾葛,父母從小恩愛,父親最愛我母親。’

    文章裏以一種及其傻逼的口吻,提及早年慕青和沈誌達的緋|聞。

    沈雨嵐則對此回答說:“我父母感情很好,從小到大,幾乎形影不離,父親年輕的事我沒聽他提過,隻記得他說過一句,從遇見我母親之後,他才像是真正找到了人生意義。至於追求者這些事,很普通,你我他大家都有,不過感情嘛,兩情相悅才算情。”

    不知采訪方是為了增加看點,還是覺得杜撰一個十八流言情小說很過癮,中間配上了圖片,都是曾經有關慕青和沈誌達戀情傳言的新聞報道。

    評論裏一堆沈雨嵐的米分絲附和著:

    “沈爸爸是大導演,沈媽媽是好演員,感情如此好,在娛樂圈裏多難得!我嵐出身演藝世家,卻腳踏實地靠自己,這麽優秀這麽低調的星二代,根本喜歡不過來[流淚][流淚][愛心]”

    “天呐,被沈爸爸沈媽媽秀了一臉!寶寶這麽優秀,還有這麽棒的家人,簡直太讓人羨慕了!”

    “連慕青都喜歡沈導演,導演該優秀成什麽樣啊!嵐嵐繼承了這麽棒的基因,青出於藍勝於藍,不浮躁不炒作,認認真真拍戲,簡直是新生代裏的清流和希望,我嵐一生推![太陽]”

    ……

    哪怕整個微博底下都在罵她時,沈薑都沒有氣過,但這一次卻是真的怒火中燒。

    她點下轉發,指尖摁在屏幕上,憤憤打下一長串文字。

    沈薑v:國內外各大影節,光是影後慕青前輩便拿過七個,其中還未包括其他提名及主演影片斬獲的數十個獎項。將未經證實的小料用於報道中,引導某些不了解真實情況的年輕人,敢問貴刊的職業操守何在?斯人已逝,即使不為這點,也沒人有資格拿慕前輩的成就作踏作轎![轉發微博]

    .

    陸柏庭得知消息的時候,微博上已經鬧翻天了,各大網站也跟著發了實時新聞。

    和歐美明星習慣直接互相diss不同,國內明星之間的矛盾,向來很少搬到台麵上。同為新生代女演員中最被看好的兩位,沈薑竟然轉發沈雨嵐的采訪報道開腔炮轟,這般舉動引起了廣大網民們的關注。

    發通稿是常見的事,隻要不牽扯到自身,沒人會管別人如何標榜自己,此次沈薑為了前輩慕青,如此明晃直白地諷刺,不僅罕見,更是激起了大家八卦好事的細胞。

    “臥槽什麽情況!女演員公開撕逼?!天呐趕上直播了,還有後續嗎?瓜子飲料統統來一份!”

    “不管因為什麽,在公開平台上這樣都不好吧?人家接受個采訪說點事情礙你什麽事了?一點都沒有明星的自覺,轉黑。”

    “我嵐被問到父母如實回答怎麽了?慕青喜歡沈導演又不是我們編出來的,你有本事去找當年那些拍照的狗仔和寫新聞的媒體啊?!哦,合著我嵐父母感情好,怪她咯?”

    “我是慕女神的米分絲,對沈薑和沈雨嵐都無感,但是就衝沈薑這幾句話,我支持她。逝者已去,被非親非故的人在報道裏提起,還是這些亂七八糟的內容,真的讓人感覺非常不好。”

    “娛樂圈無利不起早,我才不信沈薑有這麽好心替前輩抱不平呢,八成是和沈雨嵐有什麽競爭才開掐的吧?這大腿抱的好,一下就刷到了慕青米分絲的好感度,嘖嘖,果真是一出道就演大導電影的,厲害。”

    “長得一臉心機婊的樣子,行事也婊裏婊氣,和陸柏庭段喻照片的事才洗白多久就出來作妖,你以為大家都忘?不好意思我嵐忙的很,蹭熱度的不約!”

    “不是前幾天才和段喻炒cp新聞上熱搜嗎?怎麽,效果不理想,又想借這種方式蹭熱度?怪隻怪我寶寶作品不斷,成績好招人嫉妒,某些靠一部龍潛準備吃到老的人,氣得臉都不要了!”

    “某些人撕就撕,別扯我家,我喻不約!”

    ……

    畢竟這樣公開嗆聲是少數,加上沈雨嵐一直以來成績都不差,去年的《醉春閨》,一個人單抗票房,也累積到了四五億,且這回是沈薑主動發難,輿|論自然傾向了沈雨嵐一方。

    陸柏庭越看眉頭皺得越緊,不停給沈薑打電話,卻一直不通。

    十幾個電話之後,收到她發的消息。

    ——“讓我靜一靜。”

    .

    所有人的電話都沒接,除了尚天英。被狠狠罵了一通,沈薑認了錯,卻咬緊牙關不肯刪微博。

    “刪了別人更會認為我心虛,但我不覺得我說錯了。”

    尚天英拗不過她,氣得又訓了她一通。她不信她會因為喜歡一個前輩,就這樣大失分寸,沉聲問了幾遍她為何要轉發那條微博。

    沈薑沉默了幾秒,而後道:“我和沈雨嵐以前認識,有私仇。”

    尚天英頓了一下,認了這個理由,想到前段時間還和她說沈雨嵐截了她的胡,長吐一口氣,掛電話前道:“這件事我會解決,你不願意刪微博,那就也別再發聲做任何事,後麵的交給我。記著,下不為例。”

    天慢慢黑下來,烘焙好的蛋糕質感被擱置在廚房沒人管,原本要送去給周曼文,此時沒了心情。

    沒開燈,沈薑窩在沙發角落,看著陽台外距離遙遠的別戶燈光,罐裝啤酒接連下肚,空了的易拉罐被捏癟,淩亂倒在沙發腳下。

    這點輿|論,相信尚天英能處理過來。沈薑也知道,如果告訴她慕青和自己的關係,這件事還會更簡單。

    但她不想。

    慕青對於她來說,不僅是母親,更是不容任何人抹黑的存在。

    她自己不行,沈誌達不行,他和他那個垃圾妻子所生的劣質女兒,更不配。

    靜音的手機一直明滅亮起,好多人聯係她,孟則恩、錄‘無畏人生’時交換電話號碼的段喻、陸柏庭……甚至還有沈誌達。

    其他的都放置不理,唯有沈誌達,每打一個,沈薑便狠狠掛斷一個。

    不想聽他為他的寶貝女兒說話,一個字都不想。

    永遠永遠不會忘記,八歲那一年,被接到舅舅家的她曾有好長一段時間,想念過這個一年隻來見自己兩次的父親。

    那一回她躲過放學來接的司機,背著碩大的書包輾轉搭乘公車,在天黑之際到達了那個隻去過三次的家。

    敲開門之後,她緊張又慌亂,無措又小心翼翼地對著明顯驚訝的沈誌達,指了指自己紅彤彤的眼睛。

    偷偷哭的次數太多,搓揉眼睛導致染上了紅眼病。

    “我生病了,爸爸,我很難受,我……”心跳得飛快,她垂著頭,蹩腳的理由最後還是變成了真心話,“…我想你。”

    想撲倒他懷裏,又不敢,隻能怯怯地抬眼,暗自渴望他會伸手抱自己。

    但他沒有。

    他身後出現了小小的沈雨嵐,穿著公主裙,一臉嬌憨天真。

    那天的飯桌上,用著兒童碗的沈雨嵐稚聲稚氣地問沈誌達:“爸爸,為什麽這個姐姐生病了要來我們家?”

    一旁的崔蓉慢條斯理地吃著飯,淺笑不語。

    一家人。崔蓉和沈雨嵐、沈誌達,他們是一家人。

    後來漸漸長大,沈薑看完了慕青留下的日記,那個成就無數的女人對自己失敗的隱婚耿耿於懷,字裏行間盡是後悔。唯獨對她不一樣——‘這段隱於人後的婚姻是我人生中最錯誤的一次決定,隻有我的女兒,她是錯誤中的美麗,是上天賜予我的最好的禮物,我愛她。’

    看到這段話的時候,她突然再次想起了八歲那年在沈家的那天,時隔多年恍然驚覺,那大概是她人生中最難吃的一頓飯,此生難忘。

    笑歎一聲收回思緒,沈薑撇去那些無關舊事,仰頭將手中易拉罐裏最後的幾口酒喝完。

    手機還在亮著,還有人鍥而不舍地在聯係她。

    沈薑沒有看。

    微博發出後的第一時間,鄭軒問過她要不要幫忙,聽到她拒絕後,他似是很不解,問了一句:“隻要公開你和青姨的關係,就沒有人會質疑你發聲的立場和動機,為什麽不?”

    她隻是說:“不必,我經紀人有辦法解決。這種小風小浪我都不能穩住,我怎麽好意思說是她女兒,那也太沒用了。”

    不知道鄭軒信沒信,或許他會以為她在準備大招,但真的沒有。

    隱瞞不是為了日後一鳴驚人,更不是想出人意料地給看好戲的人一記重擊,而是她根本沒打算用這種方式,在這種情況下提及這件事。

    她更想,在未來的某一天,在萬眾矚目之下,當她憑借著自己的能力和成就,真正成為‘沈薑’的時候,再親口對全世界宣布。

    ……就像報考電影學院前,在年少日記本裏寫下的那樣。

    “我想走你走過的路,看你看過的風景,替你把想做卻沒能做完的事繼續下去。我希望能成為優秀的演員,希望能夠驕傲地告訴所有人,你有我這樣一個女兒。我想光明正大讓別人知道你是我的母親,更想有資格,堂堂正正叫你一聲前輩。”

    “——我以你為榮,希望你也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