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花燈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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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喚出口,她自己也呆了呆,覺得有些不對勁。

    宋元熙的眼神閃了閃,似乎有些發怔,麵具下不知是何表情,耳根似乎有些紅,移開了雙眼。

    她心中暗罵自己把持不住,幸好是戴了麵具,遮住了她的臉,麵具下的臉頰有些發燙,又悶又熱,但她不敢將麵具摘了,隻得悶著聲音道:“你……先鬆開我的手好嗎……”

    宋元熙回過神來,連忙將她的手放開,臉轉向一邊去,耳根似乎更紅了。

    夏桃芝站得離他遠了些,低著頭,雙手藏在袖中絞著,腳踢著橋麵上的一顆小石子,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砰砰亂跳。

    半響,她忽然覺得麵前一涼,麵具被人摘了下來。一抬頭,宋元熙不知何時已經露出了本來麵目,一隻手上正拿著她的那張兔子麵具,斜睨著她,鄙夷道:“你要把自己悶死嗎?”

    她伸手一摸,才發現額頭上全是細密的汗珠,被冷風一吹,汗立即收了。

    宋元熙向前跨過一步,擋住了風口,罵了一聲:“白癡,笨死你算了。”

    夏桃芝有些委屈,怎麽又罵她……怎麽總是罵她……

    “喝酒嗎?”宋元熙伸手在腰間一摸,變戲法一般摸出兩壺酒。她一看,竟然還是楚京的名酒,風曲釀。風曲釀是一種果子釀的酒,酒氣芬芳,口感清甜可人,是楚京百姓飯桌上常見的酒。入口香甜,後勁卻很足,小酌便罷了,若是飲得多了,壯漢都能醉倒。

    “你哪兒來的?”

    “偷的,喝不喝?”

    “喝。”

    宋元熙笑了笑,長腿一跨,坐到了橋欄上,揭開了酒封,酒香頓時四溢了出來,沁人心脾。他伸手遞給她一壺,問道:“你酒量如何?”

    “還行吧。”她接了過來,也學著宋元熙的樣子,跨坐到橋欄上,仰起頭,飲了一口。清甜的酒液,從喉滑進腹部,一股暖意隨之化開,口中甜香綿長,久久不散。

    這可真是好酒,比起她在山上與大師兄偷喝的那些燒刀子酒口感好得多,淡淡的果味,清香甘甜,忍不住一口接一口的飲,根本停不下來。

    慢慢的,頭就有些暈了起來。

    宋元熙的手伸了過來,白皙寬大的手掌覆住壺口,皺眉道:“別喝那麽凶,這酒的後勁凶。”

    夏桃芝“啪”的一下將他的手打開,“幹……什麽?我酒量好著呢……”

    宋元熙看著白皙的手背上慢慢浮起的紅印,心道這丫頭喝了酒比平時更凶了……

    “我們來玩個遊戲怎麽樣?”

    “玩什麽遊戲?”

    “互相問對方一個問題,答出來了才能喝酒,答錯或者答不上來就不許喝。”

    夏桃芝暈乎乎的點著頭,“好。”

    宋元熙道:“那我先問。”

    “好。”

    “不許撒謊。”

    “好。”

    “……”

    這丫頭現在倒是好說話得很。

    想了想,他問道:“芍藥和海棠去哪了?”

    夏桃芝:“……”她答不上來,沒得喝,恨恨的剜了宋元熙一眼,這人絕對是故意的,明知道她跟芍藥海棠走散了,還故意問這個問題。

    宋元熙的唇角淺淺的上揚,眼中分明藏著戲謔,仰頭喝了一口酒。

    “小泥巴去哪了?”夏桃芝反問,心中期望他們也在賞燈的人群中走散了。

    宋元熙衝她挑了挑眉,又喝了一口酒,答道:“我讓他自己去玩了,玩夠了自己回府。”

    夏桃芝:“……”

    還是沒有喝到酒,她心中很不痛快,砸了咂嘴,唇齒間還殘留著清甜的酒香,她實在想喝得很,催促道:“到你了,快問!”

    宋元熙假裝不經意的抬頭望著天,隨口問道:“你跟顧子逸是什麽關係?”

    夏桃芝心中惦記著喝酒,又覺得這個問題十分的無聊,不假思索的答道:“曾經的主仆關係啊。”

    “就這樣?”

    “就這樣啊……”她喝了一口酒,不耐煩道:“輪到我了。”伸出兩根青蔥玉指,“你剛剛問了兩個,我也要問兩個。”

    宋元熙楞了一下,還不傻嘛……

    夏桃芝的臉上漸漸泛起紅暈來,衝他一笑,露出兩顆小牙,似是有備而來:“你為什麽要千裏迢迢的來東楚求娶夏相的女兒。”

    宋元熙直接投降,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喝。”

    夏桃芝得意的飲了一口,又問了第二個問題:“你當時又為什麽要派淩曜去劫殺公子?”

    宋元熙一聽到“公子”二字,麵上又浮起不快的神色。夏桃芝卻不管,見他不答,仰頭又喝了一口,眼神漸漸有些迷離了起來……

    “該我了。”宋元熙垂眼凝視著她:“最後一個問題……”

    “你……到底要報的是什麽仇?”

    夏桃芝沒防備他會問這個,麵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人似乎清醒了幾分,眼中慢慢浮現出哀傷的神色,一字一頓道:“是血海深仇。”

    “是我阿爹,我阿娘,我們村子裏三十六口人命慘遭屠殺的血海深仇……”

    月亮隱入了雲中,滿天的星辰似乎也暗淡了幾分。她的目光平視前方,聲音有些淒涼,緩緩的道出一段哀傷的過往。

    東楚的最東邊有一個叫做虞東村得村子,那是她出生的地方。在她幼年的記憶中,虞東村非常的美,青山綠水,山村古樸,門庭簡淨,虞東村的村民都十分的樸實和善,敦厚老實,男耕女織,安逸平和。她的阿娘是一個溫柔賢惠的女人,據說曾是大戶人家的繡娘,女紅做得十分出色,常給她縫製衣鞋,也常常做了繡品讓她的阿爹拿到鎮上去賣。她阿爹是個老實的漢子,燒的一手好菜。每日裏忙完農活回來,剛邁進院子裏,她便高聲喊著“阿爹”,邁著小短腿奔過去,她阿爹便一把將她拎起來,扛在肩上轉圈圈。

    然而這一切的美好,都停在了她六歲那年。

    在那個噩夢降臨的夜裏,一群蒙麵的黑衣人提著火把,拿著長刀,連夜闖進了他們的村子,挨家挨戶的搜查,將村民們一個個趕到村子的空地上,大人和孩子分成兩堆站好。有幾個人黑衣人蹲下身子,將那些孩童的樣貌和手裏拿著的畫像做細細比對,似乎在尋人。

    她阿娘麵色慘白,全身顫抖,緊緊的抱住她縮在床頭不敢出聲。眼看黑衣人就要搜查到她家了,就聽她阿爹急急喊了一聲:“帶上阿籮快跑!”自己拿起一根木棍,打開門,衝了出去。她阿娘帶著她從後門逃了出去,還沒跑出去幾步,就聽見她阿爹的慘叫聲,還有像是許多把刀劍同時刺穿皮肉的聲音。她嚇得幾乎要抽搐起來,口中哭喊著“阿爹……阿爹……”就想往回跑。她阿娘滿臉是淚,死死拽住她,帶著她沒命的往前奔。

    身後傳來一聲高喊:“從後門跑了,快追!”

    密密麻麻追趕的腳步聲追來,多的讓她毛骨悚然,她趔趔趄趄的被他阿娘拽著跑,嚇得連哭都不會哭了。

    她阿娘帶著她跑到一個水潭邊,伸手折了一根細長的蘆葦杆塞到她手中,抖著聲音對她道:“躲進水裏去,無論聽見什麽聲音都不要出來。”

    這是她阿娘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躲進去以後,聽見她阿娘的腳步聲又往前跑了,同時,身後的黑衣人追了上來,沒幾步便追上她阿娘,將她殺了。

    夜風有些涼了,遠處喧鬧的人群依舊笑語喧嘩,與白橋上坐著的二人像置身於兩個不同的世界。

    “你知道嗎?即使是躲在潭底,我也能清晰的聽見那些人殺我阿娘的聲音……”夏桃芝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看著天上的月亮,語調平緩:“沒多久,村子裏也嘈雜了起來,我聽見火燒房子的聲音傳來,聽見人們驚慌失措的驚叫和痛苦的求救聲,似乎,就在我耳邊一樣……

    “我在水潭裏足足躲了一夜才爬敢上來……我娘就倒在水潭邊不遠的地方,屍體已發涼了……身上的血跡也已經幹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的跑回村子……村子已經被一把火燒的幹幹淨淨……到處都是凝固了的血和燒的焦黑的屍體……大人的……孩子的……”

    “除我以外一個都沒逃掉……一共三十六具屍體……”

    “還有我阿爹……我阿爹他……”

    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了,像是想起了什麽極為可怕的畫麵,整個人發起抖來。

    宋元熙不知何時已經坐到了她的身旁,伸手將她擁入懷中,輕聲道:“白癡……一直仰著頭做什麽……想哭就哭吧……”

    懷中的人劇烈的顫抖著,將臉埋在他胸口,似乎在無聲的哭泣。

    良久,懷裏的人平靜了下來,不動了。

    “小桃子?”

    夏桃芝的酒勁上來了,有些頭重腳輕起來,頭暈的十分厲害,隻得靠在宋元熙懷裏,口中含糊不清的應道:“嗯……”

    宋元熙有些擔心,身子往後退了退,將懷中軟綿綿的人兒扶住,伸出纖長的指尖將她的下頷挑起,細細查看。

    月光下,懷中的人兒麵帶粉黛,眼神迷離,剛剛哭過的眼圈還泛著濕潤氤氳,眼睫處還掛著幾滴還未幹涸的小淚珠。

    “你沒事吧?”

    宋元熙的聲音像隔著很遠傳來,朦朧的有些不真實,像是聽清了,又像是沒聽清。夏桃芝迷迷糊糊之間覺得,他說得沒錯,這酒確實後勁很凶猛,凶猛到讓她完全暈頭轉向,凶猛到讓她覺得整個人輕飄飄的……

    懷中的人嚶嚀了一聲,嬌豔欲滴的雙唇輕輕動了動,像是帶了無盡的誘惑。

    沉默了半晌,他似被蠱惑一般垂下頭,覆上她的唇。

    宋元熙的身上蕩漾著酒意,唇柔軟清潤,讓她想起了幼時在虞東村阿爹做的酒釀圓子,軟糯清甜。他毫不客氣的用舌尖打開了她的唇齒,風曲釀的餘味在口中漫延開來,清香又甘甜的氣息令人陶醉。

    在他們身後的天空,七彩繽紛煙火衝上天際,刹那間盛開綻放,將黑夜映襯得亮如白晝,絢爛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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